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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头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荏弱而无助。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燎在火光里有凄绝美绝的色,是深海底鲛人的珠。
齐奢的双眼频繁地眨动起来,但却只安坐如初地凝望着青田在那里痛哭,待她自己哭了个够,才慢慢地接一句:“我说过一遍,再说一遍:会过去的,再挺挺,一定会过去的。”
青田抽泣着将嘴角一歪,神情中充满了讥讽,“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他微微地有一顿,一目的专注与澈然,“还拿我自个来说吧,我前半生的倒霉事儿你也都耳熟能详,其中最难熬的一件不是一夜残疾,也不是七年为质,而是被先帝下旨圈禁终身。那时,我一步不得出府门,日常饮食全从一个小角门的门槛下递送,不光是沾污着秽、尘羹土饭,甚至好些时候都不知是谁吃剩的东西。寒冬腊月里,除了身夹袍,我连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有。甚至为了防止我跟外界联络,纸都不供给。你再难过的时候,好歹还能顾全衣食,在熏笼边抄上一卷经。我可是饿着肚子,在西北风里蹲在地下拿沙盘练字,冻得受不了就围着高墙的墙根,拖着这条瘸腿一圈一圈地跑。有回千方百计地偷偷弄进来把铁弓,冰冻三尺的天里头空拉弓弦,指头都差点儿割断。到晚上,只能和我的小猫挤在一块取暖。身边那一群拜高踩低的太监们就明目张胆地奚落我这个废王,说他们如果是我,宁愿躺在床上被活活冻死也不会下地跑,因为我跑起来的样子——他们说——‘活像只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
青田早知道齐奢有一段被幽禁的经历,却从不了解这经历中隐含着如此之多的苦痛和屈辱。她震惊地瞧向他,但只在他眼中瞧见了火苗的倒影,金澄而温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躺到那破屋的床上被活活冻死,既然看起来,我活着已没有任何必要。每天夜里我抱着我的猫,脑袋里只有四个字:幽禁终身,幽禁终身。但每天早上起来,我照样习字、跑步、开弓……任由一帮奴才们折辱取乐。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齐奢扔开了手里的树枝,偏着脸避过烟,“四年,我等了四年,只有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宽解我、开导我。现在,你至少还有我。”
青田几乎不敢再盯着这燃烧着金火苗的一对眼看了,她急地拨转视线,朝熊熊的火堆直凝了半晌,“三爷——”
“嗯?”
“你最绝望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想两件事。”
“哪两件?”
齐奢的目光穿过枝叶间的稀疏,直指向天穹,“头顶上的星,”接着他把触碰过火与星的眸子指向她,她身体的最深处,“跟我们胸膛里的心。”
广袤的林中,每一棵树都在土地里深深地扎根,却又全力地向上伸展着,以期触碰永无法触碰到的天空。其姿态,分明是譬喻之象。于是,就在无穷的譬喻的包围间,男与女仰望着星空,守坐着一团搏动的火焰。
火一点一点地黯淡,又一阵冷风袭来。青田一边拿两手蹭了蹭满面的热泪,一边打了个寒颤。
齐奢把剩下的兔肉掷去地上,“走吧。”
青田愕然,“哪儿去?”
“回驿馆。”
“不是迷路了吗?”
齐奢垂目下视,却将手抬起在耳边往上一指,“紫微星,恒指正北。”他向她投过了一瞥,冷漠或落寞交织难分,“人自觉离死比较近的时候,容易真情流露。你平常喜怒不形,要么就同我插科打诨,我只是想弄清你心底的想法。知道你还想着你那‘傻、小、子’,我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要不难免躁进。说白了,我就是借机诈你一诈。”
登时间,青田就觉得一股子热血涌上头,红涨了满脸,人一分分地从地下立起,两手在身侧捏成拳,“你——”
齐奢大不耐烦地头一拧,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朝前一点,“你知道天底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都什么面相吗?就你现在这样!吃了我打的兔子,往我心上戳一刀,还摆出一副别人都欠你的表情。”他几脚踢开了地下的火堆,又将星星零火踩灭。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看谁,各自攀上了马背。
夜晚下了重雾,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穿行于林间。渐渐地,开始出现了点点火光,随即是愈来愈多的人声:“王爷,王爷!王爷在这儿!周公公,王爷回来啦!”
第71章忆王孙(13)
又有一条纤小的身影挤开众人,直扑来青田的腿跟前,“姑娘!姑娘你们哪里去了,担心死我了!”
灯影与鼎沸如同繁丽的辞藻,齐奢和青田则是辞藻下的隐意,缄言沉默着。
11.
他们间的这场冷战整整持续了四天。
齐奢当夜里回了房就打鸡骂狗,周敦一个字不敢问,憋到第二天中午马队停行开饭时,怯生生探个头,“爷,还请姑娘一块用饭?”瞧清主子的表情后,就把头一缩,“奴才这就叫人给姑娘她们单独开饭。”
自从上路,每日午、晚两顿饭,齐奢定是与青田并桌进食,一同谈天说笑。故尔这顿清餐冷饭,青田吃的全是气,到晚上就更来气。这一夜,队伍直接宿营而居,搭起的军帐内隔帆布,外头以厚棉做围,风雨不透,尽管如此,体质稍弱的人一入帐仍旧会觉得地气寒瘆。青田早早就缩进被窝,把所带的夹衣一股脑全罩上身,两手紧攒着毛绒绒的在御,吊着脸生闷气。暮云睡在她旁边,也靠着床头直呵手,“你昨儿晚上和三爷闹别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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