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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着最后一个字,血色就一下自青田的面上消失,连一对丰柔嘴唇上的胭脂都褪成了夺目的惨白。她的手指打着抖,在身侧碰到了一把如意圈椅,就紧紧地攥住了椅子的扶手。
齐奢稍一顿,便清清楚楚地继续道:“因此,为了缓和与张延书的关系,焦遵才会设宴款待乔运则,却正堕入其老泰山的彀中。而乔运则这位东床快婿则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对于他美满姻缘最大的阻碍就是——你。若不是我今日兴之所至上门探访你,这一顿鸿门宴,就会是张家翁婿的一石二鸟,惜珠姑娘不过是李代桃僵。”他再次停顿下来,观察着青田的反应,“什么感觉?想哭,觉得自己是最可怜的人?还是想笑,觉得自己是最可笑的人?”
青田什么也没答,因为她根本描述不出这诡异的感觉,活像是,自己亲耳听闻自己的死讯。她回想起那一夜,乔运则为她亲手所裁的嫁衣、向她亲口所许的婚约,所以她不明白,还是不明白,丝毫也不能明白,她的头脑已陷入绝对的混乱。也许是一霎,也许是千年,反正当感官恢复时,她觉自己已滑落进那把圈椅中,双眼直,看一个男人拖着条瘸腿在她的房间里踱来踱去。
第18章占春魁(17)
“我小时候,可以跑得飞快,快到满宫的太监宫女都捉我不住。”这就是齐奢信口的开场,其后,是一张信手的泼墨画,枝叶旁逸地勾勒出半生的洋洋洒洒,“八岁,册立太子大典,皇极殿中的一根横梁落下来砸断了我的腿,以天象不合与身有残疾为由,父皇第一回剥夺了我的皇储之位,而那根横梁是他预先叫人锯断的。九岁,我母后薨逝。十岁,从未单独召对过我的父皇把我叫到跟前,拍着我的肩,教导我作为一个皇子的责任,然后将我当做和谈的人质送去了蒙古鞑靼。结果我只在草原的帐篷里睡了七天,就听到父皇亲率三十万大军突袭边境的消息。鞑靼大汗没杀我,他明白,我不过是这场游戏里的一枚——‘弃子’。这一切,只为我母后是中宫皇后,也是外戚王家的女儿;身为她的独子,我是唯一合法的皇储,也是父皇最不希望看到的继承者。十七岁,我自己从草原一路逃回到北京。这一次,我外祖父出面,以辅之名动了满朝的亲贵大臣扶助于我,要求父皇早立国本。旷日持久的争论后,父皇终于让步,他许诺:我与皇长子谁先诞下世子,谁就将成为太子。我的王妃与皇长子的侧妃几乎在同一天生产,都是儿子,我的王妃早了两个时辰。就在我即将第二次被册为储君前,孩子却迸痘症,未满月而夭折。王妃悲痛不胜,投环自缢。她至死也猜不到,那不是人人认定的天灾,那是人祸。孩子病前曾穿过一件百衲衣,那件衣服是我父皇所授意,却由我皇兄的侧妃——也就是当今西太后——出面送来府中。我与皇兄是敌手,西太后与我的王妃却是亲姐妹,王妃没有提防。孩子死后,我的外祖父也放弃了我,转而挑选出一位嫡孙女塞给皇兄,作为晋太子妃——下一位王皇后。两年后父皇驾崩,太子正大位,而我大哥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将我这个无妻无子的跛兄弟幽禁终身。直到又过了四年,他服食仙丹过量暴死在宠妃宫中,皇登基大赦天下,我才被释放。正逢鞑靼进犯边境,我立下军令状,率三军拼死取胜,从而夺取兵权,进而践祚居摄。”
讲述中,齐奢的语调始终保持着单调的平静,继而他站定,盯住了瘫坐在椅内的青田,“我这是在安慰你,‘祸兮,福之所倚。’我之前不过是个被圈禁的废王,今日却手操国柄,并不是由于我贵为天子叔父的身份,而是由于我懂得怎样在沙场上击败战无不胜的鞑靼骑兵、在朝堂上运用波谲云诡的权谋之术。而我之所以能够击败鞑靼,是由于我在鞑靼当了足足七年的人质;我会玩弄权术,也只不过是由于我打出生起就见遍了世上最丑陋的权术。相信我,我和你一样,被最亲的人背叛过——不止一次,我几乎谁也不相信。第一天晚上你跪在我府门口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这姑娘到底是个太聪明的玩意儿,还是个太傻的人?我想我有答案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把这些最黑暗的事儿都一股脑地告诉给你听,因为你,已成为我齐奢一生中最为光明磊落的一个决定。”他把脸定在青田的正前方,屈着半截身子好似一匹白马,“段青田,我要你。”
闻言,青田愣了半晌,随之“噗”一声笑了,唾沫腥子简直直喷去齐奢脸上。她把自己笑得前仰后合,仙台髻上一副沉沉的和合如意金簪摇摇欲落,“三爷,莫说您是至尊无上的摄政王,就算只是贩夫走卒,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银,青田这身子就是您的,何用摆出这么大阵仗来?”
对她这副谬然之态,齐奢单是把嘴角一歪,直起了腰杆道:“说不想你这身子,是假话,可拿钱买,里头装着的那颗心你就不肯给我了。买椟还珠的傻事儿,我不做。”他蹭了两步停在门前,俯视着青田,把手压上她一边的肩,“你那乔公子是我拿御选中的,所以别太难过,区区一个状元,没了就没了,我赔你一个——点状元的人。”他并不再多看青田一眼,仅微含笑意地朝前直望了一刻,手在她肩头拍拍,拉开门,离去。
第19章占春魁(18)
椅上,青田大口地吐着气,握住坐椅的扶手向前半倾下身体。摄政王的话已随他的人同一刻消失,不断出现着的,唯有灼烧着脑髓、大片大片的往事:乔运则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千秋万岁的眼耳口鼻,他谦洁的布衣同台体,硬邦邦的标尺同狂热的花样,滚烫的情书同冰凉的眼泪,一座汪洋那么多的眼泪。他们束手无策地抱头痛哭着,因为第二天,她的豆蔻年华将被一位富可敌国的男子梳栊。妈妈强行把她拖走,她绝望地在柴房内绕着圈,后来恶狠狠地拿一根肮脏的柴枝自己污辱了自己。最纯洁之物,心爱的他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无数次因他而得的殴打,那一次是最狠的,若非妈妈打到了手臂脱臼,她一定会死。她用扭伤的腰肢蹁跹起舞,弹琵琶弹到五根指甲剥落四根,一锭墨只练一个大字……她刻苦地学习每一项技能,尤其是如何痴声痴气地抱着人,用从里到外的柔软骗取到硬的金与银,为他去买一个把手中的剪刀换做的机会。男人们伏在她身上,一个又一个,她大张着眼躺在最深的烂泥底,含笑仰望着一株花,抽芽吐穗,在红绡帐顶上慢慢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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