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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听到这里,乔运则已凛身一抖。他仿佛看到自个体内重重交错的血管与悬挂于其间的一颗心,这心脏猛地勃振了一下,宛若一只挂在血网中的蜘蛛等来了自投罗网的猎物。
他把一耳更紧地压向窗纸,为防影子投现,缓缓地弓下了双膝。
一墙之隔,则是全然着地的一副膝。男儿膝下有黄金,令齐奢此等男儿屈身一跪的,是一张陈旧的凤榻,榻头有他亲手安放的金香炉与神主牌。香烟弥蒙了灵牌上漫长的谥号,齐奢定目痴望,虔诚致词:“母后,儿臣此去,飘蓬浪迹,四海为家,永无归来之日,实在有愧于祖宗社稷。但儿臣知道,母后定然懂得儿臣,不会责怪儿臣。今后无论儿臣身在何方,照旧会为母后安设神主,日夜祭拜。”他离魂萧然了一刻,向身旁递出手,“来,青田。”扶着青田也在拜垫上跪了,略显赧然地对神位一笑,“母后,这是您儿妃,儿臣特带来给您瞧瞧。只是她现在这样子不能够给您行大礼了,您别见怪。”
青田抚了抚挺出的小腹,细细地唤一声:“皇后娘娘。”又在齐奢含义昭彰的目视下,羞涩地改了口,“母、母后,媳妇是市井俚俗之人,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会说话,就谢谢母后给媳妇生了这样好的一个丈夫,媳妇无以为报,只能回头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母后在天有灵,请一定保佑这孩子。”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哪里却有些触动心弦之处,齐奢开颜微笑了起来。随心境的平复,他很快就变得多言,拢起了青田,扯住她的手在殿中一会儿绕去这里,一会儿指向那边,眼神时而幽沉,时而朦胧,“我记得有一回,我贪玩跑去到废园里,结果被蚊子叮了一脑袋包,半夜里痒得睡不着,又哭又闹。奶妈哄我不住,母后就让人把我抱来她这里,就在这床上亲自哄我入睡。我要她像奶妈那样给我唱歌听,母后说她是皇后,她可不能唱歌的,这是违制。我不管,只和她撒娇。她最后说只能唱一,然后就一直唱到我睡着……
“上书房以后,我在这儿的时间就少多了,可也常常一下学就跑来,给母后看今天做的功课。我们当时那位先生是山东人,口音很重,我背后总学他说话,母后一面责骂我不尊师长,一面却笑着把我搂去到怀里……
“后来我的腿被砸断,好几个月都干躺着不能动,母后就时时地守在这儿,事必躬亲地照料我。以前她和父皇拌嘴,我总撞见她偷偷掉眼泪,可那回她从头到尾都没哭过,她就让我反反复复地背诵《孟子》里那一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每背完一次,她就吻我一下。到今天,我还能感到她在我脸上留下的千万个吻,我好想她……”
追随着每一句、每一字,青田亦于眼前的寂寂数椽中看到了齐奢所看到的:一位依恋亲恩的小皇子,一位美丽而哀婉的皇后。在这些幻影间,她分享着丈夫最珍贵的儿时回忆,一心的幸福和感伤。情不自禁处,将双唇摁于齐奢的大臂,隔着他衣衫轻轻一吻,温柔似水。
花格窗外,却有如火的妒忌,在越来越疯狂地燃烧着一个孤独的、被阉割的偷听者。
天色渐变,有些半阴不晴的,日晷的指针逐格东移。齐奢与青田终由坤宁宫正殿步出时,周敦指着院中的两抬点心一五一十地汇报一遍。齐奢再三问过,确认那两名火者并不曾靠近殿前一分,便不再深究,乘轿而去。
被遣出的宫人们这才各归各位,管事老监进院时碰上了独步外行的乔运则,后者仍摆出密使的架子,说摄政王专有吩咐,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半分,否则性命难保。老监惶恐而应,惴惴遥望着乔公公的背影飘飘洒洒,消失在一带赤墙后。
不出一刻,乔运则已有如天庭信使,足底生风地回到了慈宁宫,郑重一个大礼,“奴才给主子道喜。”
西太后喜荷早由先前折返的两个小火者嘴里听了个大概,正自心焦如焚。一见乔运则这般,立即摒绝余人,顿足急,“别卖关子,快说。”
乔运则白苍苍的脸容泛起一个笑,露出一口细米牙,将一个个字嚼碎了,细密而湿濡地口哺给喜荷的耳朵。
喜荷所戴的明金额冠面珠低垂,一似满头的风雨,淅沥有声,“你可听得真切?”
“真真切切。”乔运则脸微低,两眼直直地挑视前方,“虽然是只言片语,但摄政王与段氏确凿无疑是打算在重阳节当日于古北口行宫佯死逃匿。”
喜荷向后靠住了麒麟雕椅,沉思了似有整整一个鸿蒙之久。尔后,她露出了一种深怀戒备却又跃跃欲试的神情,“我倒要看看老三这次耍什么花招。运则——”
“在。”
“你去乾清宫跟皇帝说,为保这次他主持的重阳庆典顺利进行,我要去大隆福寺斋戒祈福,做整六天的法事,其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是,奴才这就去。”乔运则急切的脚步行出一截又停驻,他的人好似是一段泛黄的往事,在惨淡日照下森森回,“主子,您该不会真是去大隆福寺吧?”
在得到了对方嘴角一对冷汪汪的笑涡后,乔运则也就斜挑起嘴角笑了,“哦,还有件事儿,今儿让给康王和王妃送去的花糕,太后还得重备一份。”他轻拂衣裾,旋踵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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