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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这么一个人,我很久以前的线人。”科里亚叔叔谨慎地说,字斟句酌,严格控制着透露给彼得的涓滴细流,“姑且称呼他‘鱼子酱先生’。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花了好几天才联络上,他不愿意和我谈,不像以前,他现在职位不低了,不想冒险,也不要钱,我不得不,”老人用手掌抹了抹脸,“不得不给了他一些‘金子’,也许毁掉了我们在西柏林的大半个网络,希望孩子们跑得够快。我想警告柏林站,但这事不能过分声张,k处的人。”科里亚叔叔摇摇头,没有说完这句话,从衣袋里摸出一小张纸,从哪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缘参差,“地址,英国人在巴黎的安全屋,‘鱼子酱先生’只知道这两间,没有别的办法了,碰碰运气吧。”
彼得接过那张纸:“我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老猫头鹰虚弱地笑了笑,牵动了皱纹,彼得想起了干涸的河床。老人又一次拍了拍彼得的手臂,这次没有收回手,而是握紧了彼得的手腕:“尽量留活口,好吗?我想亲自讯问这个匈牙利傻瓜,我担心他偷偷泄密很多年了。但要是情况失去控制,绝对不能让他活着回到英国人手上。”
“明白。而且我必须请求——”
“可以。你全权处理这件事,巴黎站会提供你需要的任何支援。我信任你,小家伙,不要让我失望。”
——
下午稍晚的时候,大概四点十五分,如果有人碰巧看一眼兰恩大道4o号,那他或者她会看见一个高瘦的人影离开苏联大使馆。这人手里提着一个琴盒,看样子里面装的是大提琴,盒子的把手和侧面磨损都很严重,好像在碎石路上拖过似的。这个人径直走向最近的地铁站,消失在楼梯上。
彼得是在克里希广场站重新回到地面上来的,手里仍然拎着琴盒,那东西看起来挺沉重的。他在路口停了一下,看了一眼手表,继续往北走。这周围都是乏善可陈的旧住宅楼,大部分窗户都关着,拉着窗帘。鸽子在开裂的人行道上徘徊,在彼得走近的时候懒洋洋地扑扇一下翅膀,跳到远处。
他在一栋四层高的公寓前停下,入口右边是一个黑漆漆的空房间,原本是门房的住处,但这栋楼已经很多年没有门房把守了。彼得走上楼,脚步声在弯曲的楼梯间回荡。通往屋顶的门也开着,有人在这里实践园艺,楼梯和屋顶上都摆满了陶土花盆。彼得跨过两株枯萎的无名花草,锁上身后的门。走到屋顶边缘,蹲下,打开琴盒。
里面是狙击枪的零部件,小心地固定在软垫里。彼得逐一取出这些金属物,轻车熟路地组装起来。
风不大,空气里有雨的气味,是“猎人”们为之祈祷的好天气。彼得趴在狙击枪旁边,观察着街对面的公寓,有褐色圆圈窗帘的那间。他的朋友就在里面,彼得的任务是杀死他,菲利克的任务是救下他。此刻他也说不清楚最后谁能完成任务。
——
火车停下来的时候出一声巨响,瓦西里惊醒了,以为生了爆炸,但那不过是门重重撞上车身的声音。他一个人在车厢之间的狭窄过道上睡着了,头靠着灭火器。一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跑了出来,往外张望,瓦西里站起来,透过浑浊的玻璃往外看。
车已经靠站了,但这里是莱比锡某处,还没有离开东德领土。月台只亮着三盏灯,照亮了长椅和几根柱子,其余部分都隐没在黑暗里。噪音从前面的车厢传来,有人在争执,太远了,听不清楚。瓦西里看了一眼列车员,“生什么了?我们为什么停下来了?”
“是斯塔西。”列车员回答,上下打量瓦西里,“他们要求临时查车。”
第27章
喧哗声越来越近。不光是列车员,乘客显然也不满意斯塔西毫无理由截停一整列火车,站了起来,和那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对峙。这几个乘客很明显是从西德来的,从牛仔裤(*注1)和说话的神情就能看出来,并不惧怕所谓的权威。那些面容疲惫的东德旅客缩在座位里,不敢吱声,有人甚至已经拿出了身份证明,等待查验。
瓦西里慢慢后退,往车头方向走去,按捺住一路猛跑的冲动,假装自己是个要去拿行李的普通旅客。睡着了的乘客都被争执声吵醒了,探头探脑。瓦西里看了一眼车厢编号,这是六号,往车尾方向是货厢,不能从客厢进入;餐车往前,在四号,再过一个车厢就到了。那里的观景窗可以打开,而且这个时间点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也许可以爬出去,然后。他其实也不知道“然后”该怎样,先离开斯塔西的视线再说。
就在他拉开分隔六号车厢和五号车厢的滑门时,通往站台的门砰然打开,又有几个穿制服的人上了火车,迎面向瓦西里走来。已经来不及躲避了,瓦西里横下心,径直走了过去,边说着“请让一下”,边从那几个穿便衣的斯塔西身边挤过去,离他最近的那个甚至下意识侧过身,方便瓦西里过去。瓦西里低声道谢,走进五号车厢,继续向餐车走去,
“先生,等一等。”
瓦西里没有回头,假装没听见,大步跨向车厢另一端。斯塔西又喊了一声,这次用了他的名字,瓦西里·安德罗索夫。瓦西里终于跑起来,冲向餐车。火车车厢的狭窄过道帮了他一个小忙,斯塔西们同时扑向他,互相阻碍,乱成一团,瓦西里用力关上餐车的门,夹住了追兵的手指,那人出狗一样的哀嚎,缩回手。瓦西里趁此机会落锁,好几对拳头砰砰地擂门,有人在大喊大叫,催促列车员过来开门。
餐车里有个侍应模样的男人趴在桌子上睡觉,被瓦西里吓醒了,猛地站起来,似乎想拦住他,一看见瓦西里抄起桌上的餐刀就立即举起双手,躲到一边。瓦西里用并不锋利的刀尖指着他,后退着靠近车窗,摸索着拨开了插销,推开窗。一股冷风涌进来,他这才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瓦西里扔掉刀,爬出窗外,跳到铺着碎石的轨道上。
两道手电筒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哨子吹响。瓦西里咒骂了一声,逃向黑暗,往阴影最稠密的地方钻。他挤过两节货厢的接驳处,爬上分隔轨道和公路的铁丝网,一只手捉住他的脚踝,把他扯了下来,一拳揍在他脸上。瓦西里想爬起来,胸口马上挨了一脚。瓦西里抓住那只脚,用力一扯,把对方拉倒在地,勒住他的脖子。在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袭击者长什么样,这样更好,瓦西里喘着气,勒得更紧,那个斯塔西拼命挣扎,双腿乱踢,抓挠瓦西里的手臂,出噎住的声音。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乌尔里希?乌尔里希!”,也许是这个临近窒息的斯塔西的名字,更多晃动的电筒光线往铁丝网这边聚集,皮靴踩在碎石上,喀嚓作响,瓦西里咬了咬牙,松开了昏迷的敌人,翻过铁丝网。
有人开枪了。巨响撕破寂静,第一声,紧接着又是两声,都打在脚边,瓦西里能感觉到飞溅的泥土。斯塔西想抓活的,莫斯科没有下格杀勿论的命令,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比起卢比扬卡的审讯室,他宁愿死在这里。他惊讶于自己以前为什么从没有这种想法,多半是因为他从没想象过自己会站在审讯室错误的那一边。
心脏沉重地敲击着胸腔,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他真的不再是那个轻轻松松沿着公路跑十五公里的游泳队员了。火车站位于一个睡意沉沉的小镇边缘,晚上这个时候路上空荡荡的,零星几栋房子透出暗淡的灯光。瓦西里翻过栏杆,踩进别人的花圃里,一条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咬住了他的裤腿,瓦西里倚在花架上,用力踹了它两脚,狗松了口,汪汪大叫起来。楼上的房间突然开灯了,微弱的光线照出了瓦西里的轮廓,斯塔西又开枪了,瓦西里的运气好像在这一刻用尽了,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从右边大腿炸开,很快就变成一下下的、刀割般的疼痛。他能感觉到血缓慢浸湿裤腿,但此刻当务之急是逃跑,他还能动,也许只是擦伤。瓦西里跨过了分隔两个后院的木篱笆,一个工具棚提供了理想的掩护。因为枪声的缘故,越来越多的房间亮起了灯,一个个窗户打开,一张张苍白而困惑的脸出现,俯视着那几个不知何故擅闯私人领地的斯塔西。
从噪音就可以估算追兵的位置,瓦西里借助房子和树木遮掩,绕到他们侧后方,在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底部蹲了下来,屏息等待着。他手下的人追击逃犯的时候,常常犯一个错误,那就是他们假设逃犯都是直线往前奔逃的,所以当逃犯从视野中消失,他们往往会笔直往前追。现在瓦西里向他从未相信过的上帝祈祷这几个斯塔西也会同样被误导。一双靴子出现在楼梯口,没有停留,和其他人一起往前跑去。
瓦西里数了十秒,确认脚步声都消失了,这才爬出楼梯,向火车站跑去。这很冒险,但斯塔西绝不会想到他有胆量走回头路。伤口的疼痛现在变得难以忽视,每走一步都让他冷汗直冒,瓦西里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加快脚步。一辆黑色小车孤零零地停在火车站前面,里面没有人。火车还没开走,但所有门都关上了,月台上只有一个斯塔西留守,一手拿着烟,另一手叉在腰上。瓦西里悄悄摸到他身后,勒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扭,颈椎折断的时候仅仅出轻微的声音,尸体的所有重量一下子压在瓦西里身上,伤腿一阵剧痛,他抱紧这个死去的斯塔西,慢慢把他放到地上,就像对待一个熟睡的幼童。瓦西里迅搜了他的口袋和皮带,拿走了手枪,一把马卡洛夫,没有额外弹夹,但弹仓是满的,应该够用了。
火车拖着两个货厢,无人看管。第一个牢牢锁着,第二个的门一踹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散出稻草和木头的气味。瓦西里被一个装满玻璃瓶的木箱绊了一下,扶了一下车厢壁保持平衡,手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旁边还有更多,堆积如山的布料。他像盲人一样摸索,猜想这是从苏联运来的便宜纺织品,毛巾和床单之类的东西。
他在角落里坐下来,背靠着成捆的棉布织物,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摸了摸右腿上的伤口,血还没止住,右边裤腿都浸透了,确实是擦伤,但比他想象中深得多。瓦西里费力地拽出一张床单,勉强扭成细长条,绑在伤口上方,充当止血带。然后又用最后一点力气拖出几张,把自己裹起来,抵御快要把他整个吞没的寒意。
不能睡着。他想。
汽笛鸣响。火车颤动了一下,开始缓缓移动,继续向南驶去。车轮敲击铁轨,哐哐作响,引擎还没有完全加,躲在货厢里的俄罗斯逃犯已经昏睡过去了,包在好几层薄床单里,上了膛的手枪放在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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