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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卌五回 祝永清三戏峥嵘谷 刘元瑞一打猿臂寨（第2页）

当时祝永清挣扎起，苦笑道：“小弟如今已是身败名裂，天地不容，还鸟强做甚？卿姐既是冰清玉洁，不愿污手，便请让开条路，教我自己去死！”说罢，竟一头撞向刘母墓碑。却吃祝万年斜刺里一脚飞出，祝永清不觉撞偏，只听得肐擦一声，左臂撞着石碑，早露出了臼捥。痛得祝永清在地上翻来滚去，惨号不已。众人见昔日故交这般模样，心中五味杂陈，皆面色阴沉，默然无言。陈丽卿蓦地见祝永清腰间竟系着那年分手时自家送的三枚金钱，心头亦觉一震。陈希真令侍卫扶起，看祝永清时，已是流血满身。陈希真唤人救治，随行医官上前，粗粗包扎了伤口，忙乱了半晌。

陈丽卿见适才祝永清尚敢还口，愈加恼怒，气道：“你……你……你这厮，便是死一万遭，亦难消我心头之恨。早知今日，谁教你去偷腥！”祝永清听闻此言，猛然坐起，睁圆怪眼道：“你活这半世，空有容貌，除了厮杀，还晓得什么？当初我蒙泰山厚爱，入赘为婿。女强男弱，被人暗讽懦弱惧内，受尽耻笑。论厮杀，你性子娇悍，耍小姐脾气。当年征讨青云山，与师傅斗气，是我受夹板气，两头相劝；论生活，你不通诗文，憨鲁无趣，是我手口相教；论夫妻，你一双大脚，不解风情。纵然同床数载，交欢实无一刻，我何曾有过半句埋怨？这也作罢，戎马数载，好不容易剿灭盗寇，得胜回京。你说走便走，可曾把我这个丈夫放在眼里？我祝永清愧对兄长、愧对师傅、愧对泰山，独无愧于你陈丽卿。身为寻常男子，竟活生生受守活寡之苦，敢问天下间岂有这等冤屈之事！”

当下陈丽卿吃这一番喝问，紫涨了面皮，气噎喉堵，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那栾廷芳、祝万年等往日皆不知内情，今日闻言，都呆立当场。面面厮觑，难以置信。陈丽卿见了，气得来回踱步，指着祝永清骂道：“祝永清，你既娶我为妻，当初曾婚前许诺。纵有苦楚，亦是你心甘情愿。你我未行房事，乃是为着修仙之故，你怎敢据此撒泼！今日你辱本姑娘太甚，我岂能饶你！”说罢，拔剑重复要杀祝永清。祝万年亦怒气未息，上前要砍。陈希真喝道：“今日乃是清明，你等还要在太亲母坟前胡闹么！”陈丽卿、祝万年见说，只好忍了气，立在原地。

当日陈希真询问秦氏之事，祝永清将前面私奔的事如实说了。说到后面，方编起谎来，说二人逃难天长山，终日惶恐不安。后秦万珠难产而死，自己穷困潦倒，无颜苟活。便跑到此处，思量祭拜祖母之后，自缢了断。众人听了，半信半疑。陈希真命匆匆祭拜刘母罢，便上香藤轿。命侍卫编个竹担架，抬了祝永清，随众同回猿臂寨。

既回行宫，陈希真叫侍卫将祝永清抬至偏殿，唤宫内医士与祝永清精心调治。更衣罢，返回正殿，见诸将均在那里相等。陈希真坐了金椅，对众人道：“诸位有何话说？”只见真祥麟道：“祝永清乖伦背常，人所不耻。纵然大王心怀仁慈，赶他走便是了，却为何带他回山？”看官听说，那真祥麟不唯与阮招儿容貌相似，也同有那一般风流态度。往日多曾随陈丽卿南征北讨，暗生倾慕。只是碍于陈丽卿已为人妇，无可奈何，只得单相思。那年闻知祝永清盗嫂之事，嘴上不说，心中却喜。其后陈氏父女到猿臂寨，真祥麟欢喜非常，人前人后伺候陈丽卿，欲博其欢心。不料见祝永清去而复返，自然妒火中烧，故出此等言语。

当下陈希真听罢，笑道：“真将军之言，孤岂不知。只是如今我等非比往日，担兴复江山之重任。昔汉高祖不较陈平盗嫂受金之事，量才而用，方灭强楚，一统天下。如今我等大业方兴，正是用人之时。祝永清虽品行有亏，然文武全才。若能收摄其心，为孤效力，亦为不可。”祝万年道：“此等辱门禽兽，臣与他誓不两立。大王若执意用他，请容臣告退归隐！”陈希真道：“将军差矣，孤用祝永清，非为私情，乃为国事。将军深明大义，岂可因私废公？”祝万年听了，心中忿忿。栾廷芳在旁劝道：“贤侄休要气苦，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王既如此说，只得权让他一让。”祝万年默默无言。

当日陈希真劝慰一番，众臣告退，各归职守。独苟桓留下，陈希真便邀入内殿，苟桓道：“大王，今日祝永清现身峥嵘谷，颇为尴尬。此人自与秦氏私奔后，一向不知踪迹。今日听他一番言语，难以尽信。此番偶遇，真伪难辨，不可不防。”陈希真笑道：“丞相之虑甚当，孤也做这般想。只是如今他孤身一人，又受重伤，暂无威胁，故先将他带回。请丞相派人去天长山左近打探，看他所言是真是假。这里再派人日夜看守，悄悄观他动静。若无异常，便不妨事。况君子用人如器，取其所长，弃其所短。孤闻丞相先祖苟变曾因食人二鸡子，不为卫侯所用，后得子思之言，方才见用。今正值兵戈之际，人才难得，若能收其心，定可于大业有益。”苟桓声诺，当日告退，自回青云山。

再说祝永清自到猿臂寨，得医士调治，不上半月，已无大碍，来去行动自如。唯左臂筋骨伤损，非百日不能痊愈。陈希真时常亲往探望，祝永清感激涕零，叩谢恩。又请求往陈丽卿、栾廷芳、祝万年处负荆请罪，陈希真见他言辞恳切，便依允了。祝永清先往青云山虎爪关，栾廷芳闻听那日之言，已知祝永清往日之苦，又念师徒情谊，因此不再计较。祝永清又访新柳城，去见兄长祝万年。那祝万年虽已知祝、陈二人内情，然心中那口气兀自难消，只是闭门不见。祝永清见了，遂在祝万年门前跪了三日，方才离去。祝万年暗暗使人探看，见他如此，仰天长叹，并无言语。自此再不与他为难，只是也难似往日一般亲昵。祝永清返回猿臂寨，又去寻陈丽卿请罪，自然吃了闭门羹。祝永清遂长跪于门前，一口一个“卿姐饶我，卿姐恕我”，搞得陈丽卿神思昏乱。祝永清又于门前备细诉说昔日与陈丽卿之往事，历历在目。每说一事，便泣血捶胸，号哭抢地，百般懊悔。如此这般，跪了七天七夜，不饮不食，竟自昏厥过去，卫士抬回住处去了。那陈丽卿是个口硬心软的人，自知昔日确有亏欠之处。又经祝永清这一闹，想起昔日恩爱情景，心中甚痛，不觉眠食减损，衣带渐宽。

不说猿臂寨众人鸟乱，且说刘麟自祝永清走后，暗地里派人赴猿臂寨周边打探。过了多日，回报并无祝永清消息。刘麟暗忖道：“想是已得计了。”便召谋士冯长宁商议。那冯长宁本是大宋顺昌府蔡州镇抚使，颇有谋略。因本官上司苛索太过，心生不忿，遂引众投了伪齐，屡献良谋。刘豫父子大加赞赏，升为皇子府参谋军事。那日刘麟召见冯长宁，说起祝永清为内应，准备起兵攻打猿臂寨之事。冯长宁道：“那陈希真非等闲人，如今猿臂寨、青云山以北皆有虎门，东西相连。猿臂寨东有峥嵘山、沂水，南有芦川，河岸燉煌碉楼林立，向西直达新柳城。青云山之西张家道口，也已筑起砖城，挖下壕沟，连通新柳。如此一来，猿臂、青云、新柳四面皆有险阻，三处互为犄角。若攻一处，另两处便可救应。若是强攻，诚难破之。”刘麟道：“这些我岂不知？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纵是金城汤池，亦必有短处，唤你来便是商议对策。”冯长宁眼珠一转，拈须笑道：“闻殿下昔日在猿臂寨时，曾在芦川统领水军，对河岸一带形势可知否？”刘麟道：“我曾在猿臂寨数年，对芦川形势了如指掌。依你所言，莫不是要从芦川下手？”冯长宁道：“正是，殿下难道忘了吕子明白衣渡江之事？”刘麟问道：“计将安出？”冯长宁道：“猿臂寨与青云山之间，皆是良田桑木，水深土厚。闻陈希真招抚四方流民，入内耕种。殿下可如此如此，定可成功。”刘麟听罢，拊掌道：“妙哉，真是好计！”当日商议定了，依计而行。

且说祝永清自上猿臂寨，陈希真派人日夜监视，祝永清岂能不知？因此万分小心，并未露出破绽。陈希真所派探子，未寻着祝永清马脚，也不见伪齐兵动静。转眼已到六月，那日陈希真正在宫中饮酒，忽见内侍慌急来报：金国、伪齐点起三路人马，一路打着金将完颜昂旗号，引众来攻大寨正北虎爪关。一路打着刘麟旗号，引众攻打张家道口。一路打着刘观旗号，占住峥嵘山，在沂水东岸下寨。陈希真见报，吃了一惊。急到猿臂寨高阜处眺望，见虎爪关外杀气腾腾，又见沂水东岸旌旗遍野，烟灶连绵，望去竟不止十余万人马。陈希真难辨虚实，不敢怠慢，急令各处督众坚守。

再说真祥麟在猿臂寨南山下寨，负责镇守东芦川一带燉煌碉楼。原来那芦川自沂水分支，经猿臂寨南麓直流过新柳城南。因祝万年驻扎新柳，亦有守护芦川之责。故真祥麟、祝万年分守东西，东称东芦川，西称西芦川。那日真祥麟接得陈希真之令，虽未见东芦川南岸有敌踪，却也十分提心，点兵小心守御各处。连日甲不离身、目不交睫，甚是疲惫。那夜，正在寨内饮酒，忽报敌兵已夺了芦川一带燉煌碉楼，扑到寨前。惊得真祥麟掌中杯不觉坠地，失惊道：“这如何可能？”急点起兵马，出寨列阵。早见火光影里，一将于马上提着三尖两刃刀，驰突阵前。真祥麟见是刘麒，火冒三丈，大骂道：“助逆畜生，怎敢夺我燉煌！”怒提手中镔铁龙舌枪，向前直刺。刘麒并不交锋，引兵马便走。真祥麟愈怒，不顾性命，引众呐喊直追过去。黑夜里，刘麒将刀就了事环上带住，取出弹弓，一弹丸劈面打来。真祥麟躲闪不及，吃打中右臂，便觉酸痛异常，使不得兵刃，只得拨马回走。刘麒也不追赶，引兵缓缓沿芦川向西去了。

看官听说，原来刘麟先已拣选精细勇士，扮作流民，混入猿臂寨，将芦川一带燉煌碉楼形势摸熟。刘麟又调两路兵马，一路打着自家旗号，却是手下大将王世冲、李师雄领兵，攻打张家道口。一路打着刘观旗号，正是刘观领兵，占住峥嵘山，在沂水东岸下寨，牵制猿臂寨，只做疑兵。刘麟暗地里却与冯长宁、刘麒、王江等引精锐，悄悄绕至芦川南岸，至真祥麟、祝万年防区交界处下寨。那交界处守卫燉煌碉楼的兵士，虽是一寨之人，却各有统属，互管不着。正是：‘九龙治水，各自为政’。平日里芦川中段守卫之事，两边推诿扯皮，多曾争吵，互不怯气。因此那芦川中段，恰似洞庭湖里的鸭子--无人管。到了那晚，那混入猿臂寨之兵悄悄潜至芦川中段，将那东西两边守卫都结果了，伪齐兵马遂神不知、鬼不觉，渡过芦川。刘麟令刘麒向东攻打猿臂寨南山，自引兵西行攻新柳。那沿岸燉煌碉楼内的猿臂兵，未见烽火起，那晓得出了事，都还在梦里，稀里糊涂做了刀下鬼。

当日刘麟、冯长宁、王江等引兵沿芦川北岸，一路向西，如入无人之境。一口气杀到新柳城东南，果见城东一座大山。刘麟教王江分兵绕过大山，守住吴家疃，截断青云山至新柳城来路。自引军围住新柳城西、南两面，单留北门不围。那祝万年兀自在睡梦里，闻得外面呐喊，急披衣甲，提方天戟登城，只见刘麟正挥兵攻打。祝万年望见刘麟，又惊又怒，破口大骂。拔出腰刀，督众死战。那些伪齐兵缘梯而上，幸得城内早备下檑木滚石，劈头盖脸乱砸，伪齐兵死伤甚众。刘麟见了，便令退军，只在城下扎营。当晚刘麒军到，合兵一处。祝万年见刘麟用围城必阙之法，索性将北门、东门尽皆堵死，凭城死守。

早有军士报入刘麟军中，冯长宁道：“这厮自堵二门，想必欲做困兽之斗。”刘麟笑道：“那祝万年真乃匹夫，徒效刘慧娘旧法，却不知变通。今时早非往日，如此做法，无异自寻死路，我正好用那年莱芜淹贼之法擒他。”便传令兵马薄城，将新柳城西、南二门从外面堵了。命将军中所带小杉板船、蜈蚣梭船等一应船只备好，又派兵将芦川下流壅住，将上流闸眼尽行闭塞。到了下昼，命芦川下流筑堰闭闸，上流开堤放水。伪齐兵已先登船上，只听得芦川上流水声如雷转车鸣，从缺堤处汹涌卷来，一夜水声不绝。比及黎明，水势浩大，漫山遍野，一望汪洋。那新柳城已如碗子般浸在巨海之中，只留着城楼雉堞，尺余城墙，尚未浸没。伪齐兵驾着船只，摆齐行伍，飞棹竞渡，直抵城边。呼喊厮杀之声，震天盈耳，城内军心早乱。

当时祝万年在城中一无帮手，已是瓮中之鳖，不觉仰天长叹。当时连砍数名贼兵，眼见越聚越多，情知大势已去。只得仗着方天戟，夺条小船向外冲突。闹乱里，正瞥见刘麟叉腰伸手，立于船头。志骄意满，指挥左右。祝万年见了，怒不可遏，撑船直奔刘麟。不料尚未近前，水中早跳出五七个伪齐水军，各持铁枪钢叉，一齐掷来。此时饶你祝万年本事通天，亦难避过。当时如刺猬一般，跌落水中。有那水性好的，早泅过去，揪住头，割下级，向刘麟邀赏。可怜那祝万年，先为胞弟妻所辱，后又遭故友围剿，直落得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终化为南柯一梦，亡年四十四岁。后人有诗叹道：

祝庄孑遗子，飘蓬身屡迁。

寻亲入草莽，携友靖烽烟。

盗嫂受弟辱，功垂人可怜。

临终仰天叹，何物可万年？

祝万年既死，猿臂兵群龙无，尽皆请降。刘麟差刘麒至下流督开水闸，掘通芦川上堰。另差冯长宁至上流堵筑堤防，不日水势退尽。刘麟便传军令，尽屠新柳城余众，不论老幼男女，直杀得鸡犬不留一个。这里城中摆下得胜宴，与冯长宁、刘麒等庆贺，计议乘锐攻取青云山。酒过数杯，不料飞报骤至。刘麟看时，大怒不已。喝令点起军马，前去迎敌。正是：才破三千貔貅士，又迎十万虎狼兵。毕竟不知军报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