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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三回 宋徽宗仓皇禅太子 贺太平呕血进忠言（第2页）

诏下之日，士民称颂，咸仰圣德。时有布衣欧阳澈、张炳二人，应直言之诏，伏阙上书，请诛奸佞、明法纪、减苛捐。钦宗皆纳之，深加赞许，着令一一施行。臣民大悦，皆呼为渊圣。

自钦宗即位，选拔李纲等忠直之臣，气象为之一新。不料正要君臣一心，迎战金人之时，那户部尚书贺太平却撞出连环祸事来。

原来那年贺太平除奸臣童贯时，乃是管家高鉴偶然遇得童贯娈童珠儿，二人原是旧识。那珠儿因与童贯所收季女阿绣私通，为童贯训斥，心怀怨恨。又平日口无遮拦，因此一二来去，竟吃高鉴探出童贯私通梁山之事。那珠儿上了套，因要鸟强，索性盗出梁山与童贯来往书信，交与高鉴。高鉴使个鬼见识，将书信递与贺太平，直呈天子。白纸黑字，童贯抵赖不过，只得认栽。那珠儿回童府后，闻得童贯已吃拿了，也吃一惊，恐祸连己身，便同阿绣卷了细软，私奔逃回老家山东去了。

且说那珠儿十七八岁，生得俊俏，又粗通文墨，一向颇为自矜。当初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阿绣两相交易了。初起时，见阿绣年轻貌美，水一般的庞儿，自然日日亲昵，夜夜温存。谁知时过境迁，未过数年，那阿绣与珠儿生下两个女儿，不免人老珠黄。更兼两个自逃出童府后，一向不事劳作，难免坐吃山空。那珠儿昔日在童府吆五喝六，好吃懒做惯了，如今终日对着老小，唉声叹气，怎生忍耐得？竟寻个借口出去，将老小丢了不管，自家出外觅食去了。

那珠儿既抛了老小，便出外游荡。因通些文墨，便在一书坊抄书。怎奈拈轻怕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自然赚不得几个钱。换了几家主顾，皆是如此，不由心灰意冷。那日店主唤他，代为亲眷修封书信，忽激起珠儿一个念头来，“当初高鉴扳倒那童贯，我出了好大的力。若没有我，童贯老奸巨猾，岂能轻易着道！况家父曾与他共事过，若去投奔他，弄个一官半职，后半世便不用愁了。”主意已定，珠儿便辞了书坊之职，赴东京来寻高鉴。

到得东京，珠儿自来贺府寻那高鉴。当日同管家通了姓名，管家道：“高兄那年因助贺相公扳倒童贯，得授大名府别驾。不料天不假年，为逆贼杨江所害，你不知么？”珠儿听得这话，好似晴天里落下一个霹雳，连声道：“怎……怎有这事，我竟不知。”当时说了一回，珠儿道：“既是高二伯伯不在了，小人可否见贺相公一面？”那管家见他与高鉴有旧，碍不过面皮，只得引他进去。

可巧当日贺太平正在府中，不曾出去。且说那贺太平生得面皮黄绉，须苍白，腰背微偻，举步安详，声音幽静，形容猥獕，因此童贯、蔡攸等都不正眼觑他，唤他作贺鼻涕。往日里贺太平虽看似羸弱，却身体康健，故能扮猪吃老虎，扳倒童贯等人。不想自平定梁山、方腊余党后，虽升了爵位，却眼见张叔夜、云天彪等调的调、贬的贬，蔡攸等辈依旧得势。自家多番苦口劝谏，天子虽面色和悦，却终不能纳，不免心中怅然。更兼高鉴、杨腾蛟二人受贺太平举荐，一个诱杨江作乱，一个激起蓟州兵变，朝臣多有非议，更有言官弹劾贺太平。徽宗虽知就里，却以贺太平往日有举贤平寇之功，更兼年迈，因此既往不咎，依旧教贺太平任吏部尚书之职。贺太平虽乌纱无事，却精力交瘁，身心俱疲，终日惴惴不安，神色萎顿，不敢再出些许差错。是以每日退朝，除有应酬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府上看书品茗。

当日贺太平上朝归来，正在家中休息，忽见管家引珠儿来见。贺太平本不识得珠儿，听其自报家门，方才晓得，便教看座。当下珠儿说了一堆好生敬仰、如何钦服等奉承的话，终了问道：“小人身份低微，本不敢烦扰相公。怎奈时运不济，混迹市井，食不果腹。闻相公主管户部，可否念小人昔日犬马微劳，修书一封，替小人谋个一官半职，定不忘相公提携之恩。”贺太平道：“公子昔日相助除掉奸臣童贯，确有功劳。只是朝廷官职，均有明降，非老夫一人定夺。如今天下不太平，为官的苟且偷食，朝不谋夕，乃是非之地，公子还是远离为好。”当时不待珠儿开言，唤仆从捧出一个大盘子，内放着五锭大银。贺太平对珠儿道：“谋官之事，贺某实有心无力。些小薄物，公子权拿去当本钱，做些生意也好。”珠儿见说，心中不悦，口里只得称谢。当时话不投机，收了银子，告辞而出。

那珠儿出得贺府，心中怨怅，肚里暗想道：“可恨贺鼻涕这老贼！当年用得着俺，便教高鉴与俺打得火热。如今做了大官，俺求个职事，你却推三阻四，如此相待。罢了，罢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手里既有银子，且在京城快活几日再说。自古‘无奸不商，无贪不官’，不信瘙不着你的痒处！”珠儿一路鬼划策，不觉已到了斗鸡社。

且说那斗鸡社，乃是东京瓦舍内一个闹热去处。故宋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男女老幼，都好热闹，那斗鸡便是一好。斗鸡之法，乃是于堂内围成一块空地，众人打个圈子。两边有公子哥将自家斗鸡放入，任其互啄，静观胜败，更下赌注以为乐。那日珠儿进了斗鸡社，只见人头攒动，大众打圈，厮看两鸡相斗。不多时，数内一只飞翅展翼，高吭得胜，左右众人都围住一个公子称贺。珠儿便问人道：“那位公子是谁，斗鸡这般厉害？”有识得的道：“客人是外地人罢，怎地不认得这位公子？乃是当朝吏部尚书贺相公之子贺丰年，最爱斗鸡走狗，京城谁不识得。”

珠儿听了，吃了一惊。细看那贺丰年时，只见其貌不扬，弯腰驼背，却一身华服打扮。原来贺太平多年无子，年及五旬，方生下一子，取名贺丰年，已是一十九岁。贺太平老来得子，百般宠溺。贺丰年自幼娇生惯养，虽生就一副臭皮囊，却天性风流。初起时，尚偷偷摸摸，背着老子出没鸡儿巷。其后渐渐肆无忌惮，把那东京城内秦楼楚馆都逛遍了，又淫人妻女。那贺太平也略闻得些风声，然做事甚迂滞，又爱子如命，不过训斥几句，也不甚严管。那些地方官，欲走贺太平的门路，知有贺丰年这般活宝，都千依百顺，纵他胡为。那受害人家，吃官司遮掩，连吓带哄，只得忍气吞声，拿了银钱了事。近来那贺丰年又迷上斗鸡，因此终日带着几个伴当在社内厮混。

当日斗鸡罢，大众散场，珠儿在人群中上下打量那贺丰年。也是合当有事，忽地起了一阵风。那看客内有个女子头戴青纱罩儿，吃那风一吹，现出真面目来。打眼看时，见那女子生得十分绝色，皓齿明眸，肌肤胜雪，耳边垂着金鸡珰，端的赛过月里嫦娥，丰姿不让瑶台仙子。那些看客都停步，踮脚攀背厮看。贺丰年也早瞧见，两眼不离那女娘，口里喃喃赞道：“好个绝色美人！”吃珠儿看在眼里，心中不觉有个算计。当下养娘替女子将青纱罩儿戴好，往外便走。珠儿忙就人群里钻过去，跟在后面。及至探得下处，方才寻个客店歇脚。

且说贺丰年自见那女子一面后，恰似勾魂摄魄一般，念念不忘。连日派人去寻那女子，毫无消息。本望那女子爱看斗鸡，便在斗鸡社里厮等，兀自三五日不见。急得那贺丰年坐卧不宁，茶饭不思。那日正在斗鸡社里闷坐，珠儿前去拜见，不免将往日助贺太平除童贯的事说了，眼珠一转，又假意问道：“看公子闷闷不乐，可是为了戴青纱罩、金鸡珰的？”贺丰年听了，双目圆睁，倏地起身道：“你如何知道？”珠儿笑道：“小人不唯知道，还晓得那女娘住处。”贺丰年道：“这几日我派人把城内七十二家正店寻遍，兀自没着落，你如何得知？”珠儿道：“闺阁女子，岂能轻易抛头露面？小人也是机缘巧合，那日与衙内同在社内，见那女子一面。前日偶过金匮街玉函衖，恰又撞见，因此记着。”贺丰年大喜，便央珠儿带路。当日同去玉函衖转了无数遭，左右邻舍打听遍了，方知那女子姓叶，自徐州新搬来，在此赁屋居住。

贺丰年大喜，重赏了珠儿。又派人去打探，原来那女子近日身体染恙，因此未出门。贺丰年闻知，索性将那叶氏左右邻舍房屋买下，假意每日进出，与那叶氏养娘寒暄。一来二去，彼此熟络。贺丰年便请东京有名的医士前去治病，不数日，叶氏便已痊愈。贺丰年又投其所好，送上斗鸡、江南六合县的肥皂团诸物。那叶氏虽厌贺丰年人物猥獕，却喜他出手阔绰。一来二去，竟打得火热，两相交易了。贺丰年自得了手，好不得意，又把叶氏所赁之宅买下，就做了外宅，自此常常去叶氏处厮混。

一日天晚，贺丰年于外玩耍一日，与伴当回金匮街玉函衖来。到了叶氏门，贺丰年教随从去邻舍，自去寻叶氏。甫进得门，入到屋内，只见叶氏愁眉不展。见贺丰年来，大吃一惊。正待开言，忽见一个壮汉拽开房门，大吼一声，直抢到面前，揪住贺丰年，一拳打翻。贺丰年急待挣扎，只见那大汉骂道：“你这狗才，也不打听打听老爷名讳，也敢到老爷头上屙屎！”当时将贺丰年按在地下，拳头脚尖一上。邻舍那些随从听得闹乱声，急忙过来。看贺丰年时，吃那大汉一顿老拳，已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看官听说，原来那大汉姓樊名刚，徐州人氏，乃是汉舞阳侯樊哙子孙。那叶氏便是樊刚之妻，本是无锡人氏，出身富户，颇有才情。却心高气傲，行事无常。樊家斗鸡雄天下，所养之鸡长颈乌喙，年年进贡朝廷。那叶氏因与樊刚闹口角，一气之下跑到东京，贺丰年如何知晓。后樊刚辗转寻到东京，闻得此事，心中大怒。当日守那贺丰年上门，一顿拳脚，竟教那贺丰年做了糊涂鬼。

贺丰年既死，亲随急奔回府中报信。贺太平闻知，气破胸脯，咬牙切齿价恨，连夜去寻盖天锡。那盖天锡与贺太平最为莫逆，又得其一路抬举，做到刑部尚书。闻听此事，亦大为光火。连夜令开封府公吏，火捉了樊刚，押到开封府大堂，盖天锡喝道：“你这厮吃了忽律心、豹子肝、狮子腿，怎敢行凶打死贺公子？”樊刚告道：“小人是舞阳侯嫡派子孙，因贱荆闹口角，躲到东京。小人一路寻来，撞见这贺丰年行奸，气恼不过，一时失手打死。”盖天锡喝道：“胡说！那叶氏自称并未婚娶，因此贺公子与其往来。你情我愿，怎说是行奸？”樊刚道：“叶氏实是小人贱荆，徐州尽人皆知。老爷不信，可去查访。贺丰年已与贱荆往来半月有余，玉函衖邻人皆可作证。”

盖天锡听了，当时退入后堂，开封府尹道：“那叶氏实是樊刚之妻，贺公子淫人妻女，已犯大宋刑律。按宋刑统，半夜入人家被打死者，并无罪过。”盖天锡道：“此事贺公子应不知，不过误纳丽质。况贺相公只有这个独子，托我代为伸冤。若判那人无罪，教我如何交代？”当时转过前厅，喝问樊刚道：“叶氏虽与你是夫妻，然并未对他人说起，贺公子并不知情。你蓄谋动手，伤人性命，有何话说？”樊刚叫道：“小人并不曾蓄谋，实是冤枉。”盖天锡怒道：“你这厮还敢抵赖狡辩，不打如何肯招？左右来人，加力与我打这厮！”樊刚不住口地喊冤，盖天锡骂道：“你这厮嘴硬，便活打杀你这狗才值什么！”左右不由分说，棍棒雨点般打下。盖天锡见樊刚身躯雄壮，本望打他五十大板，逼其就范。不料那樊刚禁不住拷打，挨不过三十大板，便已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登时毙命。惊得盖天锡、开封府尹等目瞪口呆，急命把樊刚尸拖出，趁夜里掘地埋了，不在话下。

自古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樊刚之事，经众口相传，早吃蔡攸等打听得，密奏天子。彼时恰逢徽宗退位，钦宗即位之时。那钦宗正要重整朝纲，抵御金兵。闻得盖天锡等私刑打死樊刚之事，龙颜震怒，当即着大理寺将此案严查。那叶氏、养娘、珠儿、贺丰年亲随及左右邻舍均拿到案，一番审讯，真相大白。贺丰年夜入民家，与叶氏通奸。樊刚原知奸情，打死奸夫，依律勿论；贺太平、盖天锡私刑致樊刚身死，渎职越权，法当严惩。然念先君旧恩，改判褫夺官职，废为庶人；贺丰年犯奸，徒一年半，已死勿论；叶氏有夫犯奸，徒二年；珠儿已在牢中惊吓致死，无庸议；贺丰年亲随、叶氏养娘刺配五百里外；左右邻舍各放宁家。当贺、盖二人贬官之际，那朝中毕应元虽已做了吏部尚书，有心相救，怎奈新君即位，王法在前，有心无力，只得千贼万贼地痛骂蔡攸而已。

再说那徽宗自传位后，听闻金人已过黄河，不敢于东京久住。遂于靖康元年正月初三，夜漏二鼓，命蔡攸及内侍数人相随，徽宗车驾东出通津门，徽宗皇后及皇子帝妃等相续而行，着中太一宫使范讷统胜捷军扈从。是夜，车马来到城边，传语把门军士开门。按禁城之例，此时城门未开。军士见是徽宗，只得开门。徽宗正要乘马过门，只见黑影中闪出一人，身材有如人形，面目依稀似鬼，惊得徽宗跌落马下。左右急忙扶起，就月光下看时，只见一老儿俯伏在地，口称死罪，竟是那贺太平。

当时徽宗见了，愠怒道：“卿家在此何为？”贺太平叩道：“臣教子无方，有负皇恩。如今削职为民，本无颜面圣。怎奈金虏来犯，臣听闻陛下欲南幸两淮，愚意以为不可。故在此相等，伏愿陛下三思。”徽宗道：“孤已传位与太子，战守之议，全在新皇。如今孤南下安抚两淮，正是稳大宋后方，助太子安心御敌，有何不可？”贺太平道：“陛下误矣，百官闻陛下南幸，皆人心惶惶，多有潜遁之人。昔者契丹拥百万之师，兵抵澶渊。当时若从避幸之请，岂得天下太平？百有余年，赖祖宗威灵，社稷之福，惟寇莱公坚欲御驾亲征。銮舆既渡，遂殄挞凛，戎人丧气。遣使请和，河北遂复。今日之事，望陛下坐镇京城，调天下之兵，随新皇御驾亲征。如此方可击破金虏，解社稷之危。”

徽宗听罢，变了面皮道：“孤岂贪生怕死之人？实为新皇即位，天下归心。孤无他事，因此权幸东南，安抚人心。汝年近古稀，况已罢官，且归家养老。朝廷大事，非汝所知也。”说罢，便要上马。贺太平见了，膝行向前，扯住徽宗袍底道：“陛下万万不可南行！”徽宗见了，心中大怒，喝道：“这厮无礼，怎敢阻朕大事！”蔡攸亦从旁喝道：“贺鼻涕，你倚老卖老，竟敢拦阻圣驾！往日你举荐高鉴、杨腾蛟等辈，误国家大事。官家念你昔日微功，开恩免责。谁知你恬不知耻，纵子行淫，贻笑天下。新皇开恩，饶你性命，犹不思改悔，苟延残喘。竟敢堂而皇之，在此撒泼！左右拿下这老贼！”

看官，那贺太平本已羸弱不堪，又刚经丧子之痛。如今吃这一番言语羞辱，不禁羞愧交加，再也按捺不住，一口狂血喷出，恰溅在徽宗御袍之上。徽宗再忍不住，一脚将贺太平踢翻，就势踩其背上马，扬鞭而去。当时大众出城，只留贺太平一人。守门军士上前看时，见其仆倒于地，右手前伸，双目圆睁，直挺挺地盯着城外，早已死透了，亡年六十九岁。后人有诗叹道：

文子重出世，声幽貌不扬。

慧眼拔英才，委蛇销奸党。

功成失君器，白送子殇。

城门呕血处，徒效嵇绍亡。

贺太平既死，把门军士急至贺宅，告知家人收尸。那时节，贺家已被抄家，家丁仆从早已打点细软，腾云价不知去向了。只留下几个老弱妇女，闻得贺太平身死，跌坐于地，哭得死去还魂。只得将出饰，典当银钱，买副棺材。又央军士寻辆驴车，去城门收了贺太平尸，回来入棺殓葬。

次日，毕应元、盖天锡等闻知此信，都大惊失色，急来贺家奔丧。彼时朔风凛冽，滴水成冰，早已刮下一天大雪来。毕应元、盖天锡等冒雪奔丧，彼此同见贺家人，真叫做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看断肠人。正是：泪眼低垂声声唤，物是人非事事休。不知贺太平身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