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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在一旁只是笑,这叫做血缘的东西,无比普通却又无比的美妙神秘。她看着早已沉入了死亡的爱人,在另一个从她身体里掉出来的、最开始像只小老鼠似的生命上复活;这是莫大的神恩,是无尚的神迹。他不仅活在她的梦、她的记忆、她的幻觉、她每一口呼吸、每一次心跳中,他就活生生地活在这孩子身上——他和她一起,在这孩子身上一刻不停地交欢,血浓于水,骨肉相系。
上天把你赐给了我,死亡并不能将你带走。
十七年后,在同样的一座北京城里,青田仍带着同样的幸福、以同样深沉的爱注视着他们的孩子。这以家为名的孩子,并不是个无父的孤儿,父亲给了他一切。父亲生前的义兄代为尽到了每一分父亲的责任,在小齐家被自己的王子们欺负时,会打头站出来,“你们觉得自个的父亲是英雄,我告诉你们,同他的父亲比起来,你们的父亲只配给他的父亲牵马。”就是这男人,将所有属于男人们的刀和枪、马和弓、酒和战争、情谊和热血,统统用无私的心力和爱授给了一个遗腹子,令他成为他父亲当年一样的“萨哈达”。父亲的奴仆们,向这孩子献上了有增无减的忠诚和爱护。齐家热卧床时,周敦和莺枝可以几天几夜地不吃不睡,看管、照顾、祷告,又在娃儿从床上活蹦乱跳地爬起来后,接着边笑边流着泪祷告。而在他不称职的母亲从她那床上爬起来后,有天,他们给了她一个信封——是齐奢临别时塞进她怀中的,之后的悲痛和抑郁让青田把一切忘得光光的。这信封里所装的银票足够买下连阡陌跨州府的田圃、池塘、山林、川薮……但这一仆一婢,把这份足以让他们变成天底下最大的奴隶主的财产分文未动地保管了数年,依旧做着他们的奴隶,在主人神智恢复的第一天就交还给了她。青田拿着厚厚的信封,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齐家拥有了一庞大的遗产,还不算他寡母手中数十箱当初以最挑剔的眼光从最顶级的收藏中甄选而出的古玩、珍宝和字画,全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但这些,这些连城倾世的金钱财宝,统统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他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体魄和灵魂,是他胸腔里,这一颗装在金匣中的不腐的心脏,一颗真正好男儿的心。即使有一天,这孩子被命运剥夺得一无所有,这颗心也会教给他,如何从卑微中骄傲地挺直脊梁,如何打开空空的两手迎接一个未来,如何在光天化日下坦露最黑暗的秘密,如何艰苦地、咬紧牙根地、浴血与自我作战,如何让所爱之人成为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一个,如何有勇气站去全世界的另一边,如何去追求绚烂的假象只为拥有说出“我不稀罕”的资格,如何在向神灵祈祷时,不做任何卑俗的请求,而只真正地聆听上面的答案。
她的孩子已有的太多了,除了感激,青田别无他言。他仅有的缺乏,也许就是——
故事。
对于父亲和母亲的故事,这孩子是永无餍足的。连这北京城在他看来,比之一座鲜的都市,也更像是片古老的遗迹。说着说着,便又不厌其烦、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对了娘,才我回来的时候路过了槐花胡同,原来你们‘怀雅堂’的地方现在成了所废宅,重门深锁,我还特地下马瞧了瞧,隔着门一股子灰气,一点儿脂粉香也不剩了。真可惜,我还总想看看你和爹爹头一回碰面的地方。”
青田笑起来,再一次抬高手,欲摘掉头上那朵和年龄不符的大红牡丹,“那儿可不是我和你爹爹头一回碰面的地方。”
齐家马上将母亲的手轻捕住,合握进掌心,微笑着屈身半跪,“说起来,娘你当真还从没和我讲过你是怎么遇见爹爹的。”
莺枝正滗着茶,也睁圆了清灵灵的一双眼,“可不,竟连我也从不晓得呢。”
周敦则在一角莫逆于心地笑,揣着手看过来。
青田挣脱了双手,却也不再去碰那花,任它若一段好华年,缀在已见霜色的鬓边。她在齐家的面庞上轻抚一下,接过他递来的茶,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妩然一笑,“那一天……”
那一天,她是一位名满京师的艳妓,她身后跟着暮云,抱着她的琵琶,当天琵琶弦无端端地断了,临换了一套,来晚了。她们在雅间的门前快活地开着玩笑,对之后的宿命一无知晓。随即,门打开了。
门后,有寥寥的几名仆役,有礼部尚书祝一庆,有她最看不顺眼的老对手惜珠,有她一心所托的负心人乔运则,还有两个小优伶。坐在他们间的,是席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当青田的目光和他的相触时,他们就同时认出了彼此,在青田的回忆中,这二人已相逢了亿万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相爱得不能再相爱。因此,青田并未朝桌边的乔运则看半眼,齐奢也并未倨傲地只向她点了个眼皮,他们深深地对望着,周围的所有人和物、时间和地点,暂时都已如轻烟消散,只剩下她和他,缠绵万千地望了又望。由这对望中,有铺天漫海、一望无涯的幸福,在他们年轻干净的面容上,盛大开放。
那以后,历史才会恢复原状,布景和道具才会重各就各位。青田会心不在焉地给乔运则一瞥,齐奢会装腔作势地无视于她。她会滚瓜烂熟地,讲一个他早已在对白里读过的笑话,他会站起身,暴露出让她佯装如雷轰顶的残疾。但他们心中只充满了笃定,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因为他们牢牢地知道,在故事的结尾,他们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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