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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段二姐虽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客,可遇到齐奢这般大手的客人如何割舍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礼兜进来,再把丑话说在前头。正着听是有心维护,反着听则意在炫耀养女的卓尔不群,以高身价。
对段二姐的面面俱圆,齐奢单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说个‘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绝无二话。”
“那可不成,您人都来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个闺女惜珠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花榜的榜眼,三爷只移去她屋里听上两体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这一趟。”段二姐的两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划着,忽地一拧头喜叫了出来:“呦,回来啦!”
4.
青田出局甫归,身着簇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采莲裙,带着几名侍婢呆立在门外。她看到屋内的齐奢,只觉“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却见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压了一压。青田立即领会,便仅仅屈膝为礼,唤他道:“王、王三爷。”
当日一宴,礼部尚书祝一庆早就下过封口令,事乃绝密,连巴不得四处宣扬青田出丑的惜珠也不敢与谁讲起,因而段二姐一无所知。此时看二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不觉一愣,“呦,原来认识啊,那老身就不多啰嗦了。”一头向齐奢堆笑告辞,另一头就板起脸喝弄着,“暮云你傻啦,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搀姑娘进屋?汪嫂,送两碗莲子雪花羹上来。那三爷您坐,一会儿若是饿了,只管叫青田喊几道菜,服侍您在这儿吃就是。”
屋子里乱过一阵,杂人散去。齐奢这才将打量金粉珠楼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书法立轴转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触,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迷心摄神的情愫,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调转视线——他根本就无法把视线从她那里移开。望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吓你一跳?”
青田原本极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门的摄政王竟浑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这样盯着她的眼神——她当然清楚自己的美丽,也清楚美丽所拥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咙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娇憨来,递上一碗甜羹,“比起前两次的魂飞魄散,不算什么。”
齐奢惊异于她的慧黠,不亚于惊异于她的美。他伸手接过了瓷碗转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别总死盯着她看。“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总不会是——来听笑话的?”
“所差不远,来讲笑话的。”
青田抿嘴一乐,两朵金丝点珠的桃花掩鬓光晕波动,明妍袭人,“三爷的笑话,青田代您来讲,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启齿道:“还是那儿子不学无术的河南员外,有一回家里宴客,员外在席间问一女子最爱读什么书,这女子只说了三个字,就把满堂逗得捧腹,她说:‘《烈女传》。’——原来这女子是个青、楼、娼、妇!”
自嘲既毕,瞧对方忍俊不禁之态,青田也笑着退半步拜下去,“贱妾负荆请罪,三爷大人大量,容听跪禀。素来在怀雅堂出入的皆为东党人,礼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于王家,当日又说三爷姓王,贱妾只道三爷定是辅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东党党徒在席间谈谑玩笑便属常事,王家又素与三爷不睦,故尔贱妾也就不知避讳,想起什么就脱口而出,实乃思虑不周,绝非有意讥讽王爷。多有得罪之处,恳请王爷海涵。”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管弦丝竹,齐奢的音调却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内辅王却钊,共育五子:幺女为当今东太后,二子早殇,长子王正浩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为工部尚书,四子王正勋为户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年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却钊动用关节、贡举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勋年纪太轻,其余两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四位臣,三位是王家人,朝廷内竟变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乱政之举昭然若揭。我身为宗亲,维持纲纪责无旁贷,至于祝一庆等朝臣先前不过是含垢忍辱,时机既到,自然弃暗投明。”
青田诺诺而应:“贱妾虽不懂国事,可只瞧三爷的恩泽上庇乔公子这样的栋梁之才,下及青田这样的卑贱之躯,就知道大势所趋、天下归一。”
齐奢动容一乐,“你给我灌的这碗米汤浓虽浓,但有点儿馊,不中吃。你见我贸然造访,生怕我是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抢先说我有恩于你们二人,把我抬得这样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鸳鸯的下流事了。”
心事被一语道破,便有两片颜色从青田的额际直贯腮颊,红若流霞。她低低地嗫嚅:“三爷取笑。”
齐奢在上高高地俯视着她,轩昂的面目被梁上的几盏宫灯染得泛黄,似贴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华美的慈悲。他无缘无故地叹一声:“你既肯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们间的过往我也听说了一二,其实他这状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养,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气,不过,‘福兮,祸之所伏’,你可曾想过,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悬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当如何是好?”
彻耳的通红在青田的面上渐渐褪却,余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浓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胆,三爷此话差矣。乔公子天赋英才,不管有没有我,他都绝不会久居人下,我只不过是略尽绵力,免除了他一点儿生活上的困顿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这烟花之地,反而该感激乔公子厚赐我一番情由,令我自觉迎来送往、倚门卖笑之举,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故尔,说到‘恩’,是他有恩于我,而非我有恩于他。至于‘情’,男欢女爱原出自本心,若我对他十分,就要他还我十分,那与这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虽‘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亦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样待他是我自愿,他以后怎样待我——”她嘴边浮现出一丝惘然笑意,稍纵即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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