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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排好了。”徐宁低着头,“皇后宫里的人,冯领军和臣一个负责殿前,一个负责殿外。华林园处,臣也增派了兵马。此外,驻守在永陵、阳陵的陵卫,也都已征召入拱。长安清流门第,也不乏有人自请充以宿卫、文吏,只待领军将军首肯。”
元澈听闻点点头。对于禁卫军的安排,母家的冯谏乃是当然之选,然而这股力量最多只能代表皇室本身。冯谏的出身与人望无法捆绑更多的利益,也无法调动更多时流的力量,甚至冯家也可以一跃成为世族本身。而世族们的力量是看似绵软的、吸纳式的,因此他需要一股更为决绝、狠辣、锋利的力量,以此作为对抗。
元澈道:“领军将军执掌军官晋升,至于掾属,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是。”徐宁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皇后宫里这两日可还如常?”元澈将金蝉子收了起来,问道。
“倒无甚不同。”徐宁稍稍抬起头,窥着元澈的神色,又补充道,“左不过还煎着那几副药,病中也不曾出门。”
皇帝的目光中果然闪现出一丝忧虑,不过徐宁此时深知,这份忧虑或许是因所爱而生,更可能是因所虑而起。思想至此,徐宁不妨又大胆了一些:“臣一直想请陛下一道手谕。”
“你说吧。”元澈的目光又冷了下来。
徐宁道:“如今陆冲死于扬州,苏将军又是陛下的重臣,陆家难保不会怀疑,暗生怨怼。金墉城的五千精兵终究是个隐患,里头又有行台那么多大臣。若洛阳中枢疑云乍起,彼处必有伏雨呼应。王司空、柳尚书、汝南王俱在西京,司徒府亦在宫外,他日若有事,只怕臣等不足以静遏内外。届时外臣摄朝,权臣当国,千秋大业岂非置于他人股掌?臣想请陛下一道诏令,以防国败于椒房,雌代雄鸣,用以非常之时。”
元澈坐起身来,以身形、以威势,向跪叩的臣子投射出一道巨大的阴影:“朕想知道徐令说的非常之时,究竟指的是何时?”
徐宁还未胆大到将谋杀皇后的具体想法宣之于口,皇帝的态度仍未分明,此时他只能沉默地低着头,任凭豆大的汗珠一点一点地落在手背上。
元澈却轻轻一笑,道:“这样,朕来换一个问法。若朕于前线阵亡,单单凭此,你要不要用这道诏书?”
徐宁道:“臣岂敢。”
“好,那再加一个条件。若朕于前线阵亡,遗诏立魏钰庭、王峤、吴淼、元漳、陆归五人共同辅政,皇后若对辅政人选认同,你要不要用这道诏书?”
“臣不敢。”
“好,那就再把局面往坏处推一推。若朕于前线阵亡,皇后同意遗诏,但金墉城诸将与行台众臣要求入拱禁中,面见皇嗣,你要不要用这道诏书?”
徐宁心思一动,道:“若这样,那臣便要看金墉城诸将及众臣是为吴还是为魏,是为皇嗣,还是为车骑将军。”说到此处,徐宁忽然深跪叩拜,待抬起头时,双眼含泪涟涟,甚至略有微红,“陛下!不管陛下是否信任臣躬,但陆冲死于扬州,陆归窜逃江上,依臣看俱是天意。世家门阀尾大已久,如今禁中内外皆由陛下掌控,若能趁机一举除弊,臣拼却性命,也要为之。”
“臣知道此身罪孽深重,台辅之重,臣早已不作妄想。未来社稷国柄,唯企盼尚书令列以三公,主持大局,臣怎敢有一二私心。即便此举使众人以奸佞望臣,臣也不敢有半分怨言。此世寒门难以酬志,不乏同袍以热血洒于道,陛下夙愿将成,岂可轻折于此。昔年张沐自刎于金城下,臣痛心疾首,张君为何自戕,至今不敢忘怀。”
元澈见到此景,不免想起当年金城之事,一时间竟讶异徐宁竟然能如此坦荡地追忆此事,也讶异他竟然能将悲伤之情演得如此逼真。
他内心忽然漫生出深深的鄙夷与厌恶:“你既有效死之心,那朕不妨也成全了你,再写一诏与魏钰庭,事成之后,将你斩首城下,以平车骑将军之怒,绝一大患,岂不将这出苦肉计做个十足十?”
徐宁接道:“若果然如此,岂止臣一人引颈就戮?臣必携满门共赴法场,以颅血成就帝王之功,一雪先帝之仇!”
他当然明白,这个帝王不得不用他的理由,也自然明白帝王心底的那根暗刺。先帝之死,究竟为何,其实时局中的许多人都明白。政治的事情,既是再天衣无缝,只要是浸淫权力已久的人,都能嗅出味道。甚至无需嗅出味道,更无需有证据,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疑心就够了。至于将这种暗室之谋的揣测宣扬于外,徐宁与皇帝都不能做,也不能想,一旦如此,那就是与关陇、兖州世族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
元澈此时早已面色惨白,一双手虽反剪于背后,却仍止不住发颤。他为徐宁这番无耻而恶心,为那些即将在政变中丧生的无辜者而寒心,同时也为自己不得不用这样的人来完成权力的制衡、来抵消背叛的恐惧、来成全自己身体里那深渊的一隅黑暗而感到无比鄙夷。
沉默良久,元澈终于道:“朕知道了,徐卿退下吧,这份诏书朕会交给你。”说罢,闭目不言,彻底将此时此事、往时往事,隔绝于黑暗之下。
待徐宁退出殿外,元澈才微微睁眼唤了周恢上前:“王陵廷争,陈平从默。徐宁贯隼狐狨之属,必不会待金墉起事才杀皇后。南庭崩殂,危在旦夕,朕虽尽全力也难保万无一失。宫廷之内,若皇后果真不幸落入徐宁之手,请你想方设法……不要让她太过痛苦。”
陆昭的病到底拖延了几日,原本已经见好,然而昨日夜晚,那种幽微而低回的热便充斥在体内,乃至于梦中。汗水沿着中衣的领缘渗入脊背,而让陆昭想起故国温柔的雨季。明艳的繁花会令人以为有阳光洒落,其实那不过是错觉,就如同树叶下蛰伏的阴影,以及不知不觉抵在喉间的刀刃。想着想着,她的后颈忽然开始发烫,睡梦中,她回过身,满目所见,尽是火焰。
陆昭失声惊呼,却见火焰尽头是一名全.裸的产妇。产妇的身上有火焰斑驳晃动,在烈火的驱策下,她弓
着身体,奋力娩出了一个婴孩。
“去端一盆热水来。”
“不要留了,都成这个样子了,留着还有什么用……”
妇人的声音仿佛引爆了被灼烧干涸的身体,陆昭猛然惊醒。
已是近深秋,窗外的秋雨打在枯叶上,发出暴戾的脆响。陆昭抹了抹一额的细汗,先看了看隆起的被子,心落了下去,又惊觉有谁在窥伺着她。
陆昭的手不由得向枕下探去,一人独睡时,她常把一支磨利了的金簪放在枕下,对外只说是母亲的一件爱物。锋利且有过度保护欲,无论是情感还是物品,虽不是镇压梦魇的最佳选择,但绝对是增加宫闱之祸中存活机会的一件利器。它们双双提醒着她,曾经受到的背叛,反覆难测的人心,求而不得的情爱,以及深渊里最为绝望的孤独。
继而,两双黑色的眼睛隔帘对望,仿佛一切安静至极,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彼此野兽一般的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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