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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第1页）

“这么说，就只差最后一种颜色啦。”伊万开心地捧起一把地上的积雪，将它扬得老高。白色的雪花在空中轻快地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弥漫开来，好似要将人的思绪也牵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王耀不由自主地迈步向前走去。“耀！”他听见后面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怎么不知会我一下便走了？”那人自然地将手递进他的手心。

他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万尼亚……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面前是一座惨白的山坡。

王耀俯下身去，拨弄着地上的积雪。“还记得颜色吗？”他问。

“是暗红色。”

“嗯。”他说着，小心地挖出一株早已干枯了的植物。盯着它在风中微微发颤的尖尖的叶片，他轻声说：

“这是茜草，茜草的根是暗红色的。”

我阿耶是十里八乡出彩的染匠，我阿娘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厨娘。

阿耶和阿娘自小一块儿长大。一天，阿耶对阿娘说：

“我要为你染天下最美丽的嫁衣。”

阿娘回应道：

“那我可得做出天下最美味的糕点来回报你了。”

然后，他们便定居在了扬州城郊。

我阿耶经营一家染坊，我就在那染坊中长大。染坊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排满了整齐的大染缸。天气晴好的时候，其间用竹竿架着的米白色的布便会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我跑着，撩开那些布角，五彩斑斓的颜色就那样粼粼地，动人地闪烁着，在高高挂起的，耀眼的太阳底下。

我便栽进去了，我以为，一辈子都会的。我试着开始画画，时人好像特别喜欢它们——“这是以前从未见过的！”“这样大胆的配色，多么有张力啊！”“绝对是神童！”我始终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耶娘那样为我自豪，这应该，是一桩极好的事吧。

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送来了圣旨。贵妃娘娘似乎对我的画作很感兴趣，又听闻阿耶的染技一绝，便召我们去宫中坐坐。

马车辘辘地前行着，我掀开帘子向后望去，染坊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了，扬州城也渐渐缩成一个小黑点，再也看不见了。但那青色的群山啊，我们都走了那么远，依旧屹立在不朽的天幕之下，用她青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远行的我们，那时候，朝霞正从她背后跃出。

我多希望时光能永远凝固在那一刻啊——身旁是安睡的耶娘，手头是热爱的画作，背后就是亲爱的故乡。

在路上，我们就得知，安禄山造反了。

下派的马车被紧急召回，听闻圣人也逃难去了，此时再去长安显然已没有必要。

阿耶惦记着那些染料，我们便回到了家乡。

不久便听闻有外镇的节度使要打过来了，为了讨好他，作为和众矢之的的杨贵妃也许有半面之识的我们便被下了狱，多亏了乡亲们的奔走才得以释放，但家财早已充公，阿耶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我们随着逃难的人群四处流离。我不记得曾去过什么地方，因为我们从不知道它们的名字。眼睛一睁一闭，一天就过去了，睁眼时在路上，闭眼时也在路上。最开始不习惯，每天起床都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后来试图在记忆中搜巡往事时，却一点也不觉得那曾是我的经历，倒像是做梦一般。

其实也就两三年的功夫，但是那样、那样的漫长啊。

后来，阿耶病逝，阿娘不久也随他而去，就剩我一个人了。

问了问他人，我才知道这焦黑的地方便是洛阳。

埋葬完阿娘，我独自走在路上。天漠然地望着地，地漠然地望着天，天是沉默的青冢，地是荒凉的坟茔。世间安静空旷，透不进一丝声音。

然后我便看到了，就在这里，满山的茜草。

是在那天，我和阿耶阿娘一起上山伐苏枋。

“小耀怕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吧！”阿耶笑着，从地上拽起一株有着尖尖叶片，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这是茜草，在咱们的红花还没问世前，古人就是用它来染衣服的。”他用手搓了搓茜草暗红的根，“你娘啊，天生便不爱那些过于艳丽的颜色，我便用这茜草给她染了嫁衣，你想象不到的，她穿上，多美呀！那诗怎么说来着？”阿耶笑嘻嘻地望着阿娘，“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阿娘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当着小耀的面，还贫嘴！”她笑骂道，“可别教你阿耶带坏了，长大尽用这套花言巧语骗女孩子！”她附下身来，揉了揉我的头:“我们家小耀，是一直有着茜草般赤诚而温暖的内心的啊。”

“嘿！你这话说得可不公平！”

“阿娘也别冷落阿耶啦！”我仰头笑着，扯了扯她的袖角，“阿耶也有茜草般诚信而正直的品格啊，要不然，怎能娶到天仙似的阿娘呢？”

“看看，还是小耀疼我！”阿耶一把将我拉到怀里，举得老高。

阿娘在旁边温柔地注视着我们，眉眼弯弯，阳光落满了她全身。

我扑入了茜草丛之中。一种轻轻的、微甜的气味在空气中氤氲开，像是阿娘头发上的芳香。脸颊被扎得微微发痒，像是阿耶脸上刺人的小胡茬。

“这是我……还有阿耶……还有阿娘……”我无意识地用手在暗红的大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着三个人像。

风将茜草吹得簇簇作响，太阳将茜草映得闪闪发光，在那飘荡着的、闪烁着的茜草之中，正站着我的阿耶和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