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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那天，晚霞极美。湘南的冬天常见到晚霞，半边天蓝半边橙红对撞出绚烂。而三井出现的那个傍晚比寻常冬日更美，金灿灿的霞光铺得满天满海，扑上海岸的浪尖都璀璨如钻石火彩，层层叠叠轻唱着愉悦的歌。

铁男仰在沙滩上，当自己是镶着金边涂满瑰丽色彩的天地画布里随意的一笔。他傍边三只平盘盛着猫粮，原本松散堆砌，此时已经被猫咪的打闹弄得散落在沙滩上，引逗着猫咪的鼻尖凑在沙粒中到处嗅。都是流浪猫，他衆多朋友当中的一种。它们不怎麽喜欢他。

他知道，他吸烟，猫咪普遍讨厌烟味。只有一只特别些，才开始独立求生的幼年玳瑁猫，扒住他的仔裤，锋利的爪尖刺透了粗糙棉布，扎得他又疼又痒。

他点了一支烟开始想，他在猫咪眼中算什麽呢？或者猫咪根本看不见他，猫粮是猫咪从沙粒中寻来的，完全是猫咪自己的功劳。他付出的那点儿廉价猫粮，于他不过是吸到掐不住的烟屁，他享受了虚浮飘渺之后的冗余品，他没有挟之要求猫咪在乎的权利。

“你不像有爱心养猫的人。”三井说。

年轻男生所有重量都在影子里，影子漆黑深沉砸中铁男眼睛，而少年本身轻飘飘浮在霞光中，虚幻到近乎透明。

铁男被砸得停止了脑子里的信马由缰。他以为看见了游魂。猛然间，玳瑁猫蹬开他的腿。他被猫咪踹醒了，真是荒谬。“看来猫也这麽想。”唯一不嫌弃他的猫咪背弃了他，三跳两跳蹿进少年怀里，让铁男嫉妒。

“那你真是白养了它。”三井说。

少年用遗憾的声调感叹小畜生无情无义，手指却宠溺地在幼猫下巴处挠了两下。

铁男被少年指尖上的孩子气逗笑了。

三井给他的初印象是被金色光芒勾勒的轮廓。而后是藏在柔软长发里的俊秀眉眼。这少年是秘密，全身都写着“快来猜我”。他接受了邀请，捡走几块大些的石块扔远，示意三井过来坐。

铁男对自己的形象有清晰认识。

他体格健壮。发达的肌肉块代表他拥有不俗的爆发力和人身安全上的威胁，显然的气质草莽、生人勿近。

他不修边幅。他走过太多地方，驾着他的机车常年风吹日晒，早磋磨得如风化的岩石表面般粗砺。他停下来时候找的生计也都是些粗活，比如现在他上工地方是码头搬运，他实在精细不来。

他日常穿搭集中于t恤和仔裤，冷了披一件牛仔夹克、热了干脆打赤膊，直观上简单而有野性。也可以说粗俗。

他头发胡须都生得很快。下巴的清爽只能维持大半个白天，此时夕阳西下，已经又生了青嘘嘘的胡碴。而头发因为懒得打理干脆留长了，打着卷黑漆漆地垂在脖颈，像非洲草原上天生地养有得吃就吃饱了打盹、饿了就再去奔命的被本能驱使着的狮子。

四处游蕩没人关注的生活造就了他外化的随心所欲和胆大妄为，纵然此时坐在沙滩上处于更低的位置，他仍会给人以压迫感。事实上他时常来这片海滩喂猫，从没有主动靠近他的。

三井肯挨着他坐下来，叫他另眼相看。于是铁男知道了这个十六岁少年在放寒假，来海边閑逛看风景。他还看见了三井脸颊上的淤青，有那麽一瞬，他想三井主动走过来是不是打算找他帮忙打架。但他没问他也没主动提起。

猫咪很喜欢三井，围在他身边打闹。三井安静地魂游天外，那双剑眉因眉心纠结尾端挑得更高，一双清澈漂亮的眸子偏偏搭配了乌青的望而可知睡不好的眼窝。

一个有心事、没眼力见，单纯又颓丧，陷入矛盾中的少年。讲述身边猫群壮大过程时，铁男私下给三井下定义。不过少年心事嘛，就那麽几样。既然脸上带伤，多半遇见校园霸淩吧。

铁男的人生见识，要说大富大贵那是没有，要说青春年少的中二期烦恼，呵，谁还没年轻过呢。他自信地笑了笑，手空握挡风，啪一声，火苗窜燃烟草，飘出一段呛得逼出潮湿海风的干爽。

跟着这声“啪”，三井眼神转过来。铁男自然递过一支去。吸烟发圈是他所在的粗人圈子日常生活基本礼仪，代替了斯文人之间的“打扰、对不起、请多关照”。

“不。”三井说。

少年摇摇头，目光焦点远离那点不经意就会忽略掉的火光，重新回到蕩漾在耳边的波涛里。

第一次铁男以为三井腼腆。在被拒绝次数多了以后，他终于好奇到忍不住，掐着烟卷再次递过去，“既然不吸，干嘛总看我点烟？试试，尝过第一次，以后就习惯了。”

“你听过命运线断裂的声音吗？啪的一声。在嘈杂的屋子里，比一切杂音都清晰。那麽轻，就断了。”三井说。

少年喃喃地，轻描淡写，努力隐藏起悲伤。

这个新线索该怎麽猜呢？巴掌？家庭暴力？铁男自顾自吸着烟，今天讲到他在新县渔港的见闻。他尽力描绘记忆里的情景，天刚蒙蒙亮，成百上千渔船强行撕开清晨，一起发动马达涌出海港，气势壮阔。

“那时的天色跟现在很像，”他伸展右手指向天边余晖，“新县的清晨从右边亮起，湘南的黄昏从右边暗下去。但总有那麽一个时刻，清晨跟黄昏亮得差不多。”

“所以日出与日落擦肩而过了。”三井说。

少年的手自顾自抚摸玳瑁猫，向西眺望。悲伤里扎出刺，不知在讽刺太阳还是自嘲，或是看全世界都不顺眼。

许是无意间手重了，猫咪感到不舒服，张开嘴露出尖牙，从三井手里翻起来，蹬开他轻巧落在沙地，抖了一阵毛，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