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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能将魂灵甩出的颠簸中,车中人端坐不动,有如山间佛窟中的泥塑。她不涂粉饰,任由狞恶疤痕直露着,斫丧了瓌玉之姿。出玉门关前,她听到了沿途百姓的议论,到现在足有三天,她一直不吃不喝。太子宣瑞跪在她的脚下,捧着扁口军壶、芝麻干馕,请求她入口。她原是最疼这个孩子,看他左摇右晃,恶心欲呕,竟然不赶快扶到锦垫上。
临行前,她亲自督工,组建好了马队,备上够吃半年的干粮,却忘了带上足够的清水。本应在芙蓉池沐浴的宣清,竟然还穿着白袷常服,眉间笼着淡淡的哀愁。她像从前那样,为他考量一切事务,发现他没带鸣王传下的牦尾符节,忙催他去取。连日焦劳,喉咙干渴,看到龙案上有一个荷叶杯,盛着殷红酒酿,异香醉人。她喝了一口,只觉清凉解暑,五脏六腑无比宁帖,然后就人事不晓了。那酒名叫“千日醉”,她醒来时,已经过了河海卫,即算折返,也不及在献俘大典前换回宣清了。
她初时只觉扼腕,须知宣清不降,携太子流亡,燕朝的社稷还能茍存。他既白衣肉袒,牵羊献俘,便是昭告天下,大燕宗庙不复存在。介时她留得残生,也不过无用妇人罢了,是以怅恨不乐。不料她走到玉门关,忽然听到传说,建宁帝抱着先人灵位,自焚而死。这消息过于震骇,她初还不信,直到派人返回打探,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市镇,都在城头挂上了白旗,闭市三日致哀,这才由不得她不信。
可是宣清,除了哭啼啼地跟着她,就是安静地画画,踩死只蚂蚁也不忍,弓弦割破手都会哭,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这一月来,不断有噩耗传来,她的心早已在长时间的抽紧中,忘记了快乐的滋味。可是那时,好歹还有个同胞的亲人,可以分担她的苦乐。然而……这个打击太过沉重,已经压过了她思考的能力。这些天,她脑子里只有一些片段的印象,像是打碎的镜子,有些是真实的过去,有些是她的想象,真与幻交织缠绕,凝固在一个恐怖的画面。思绪如走马灯一般,疯狂旋转,耗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陷在回忆的渊沼,没有了现实的身体反应,甚至闻到干馕的香气,她的胃会因久不进食,先泛起恶心的抽缩。
她不信神,也不佞佛,可现在,她几乎要信了因果报应的鬼话,不然,是什么罪孽,教她失去至亲,失去故国,甚至失去了自小生活的家?诸天神佛有灵,便是如此惩罚一个窃居大宝的女子么?
阿穗替她放下了卷帘,轻声道:“公主,别看了,仔细着了风。”未说出口的是,她此刻肩负着兴复社稷的希望,所有人都能放弃,只有她不能:焚尽劫躯,也要筑成金瓯。
忽然,像海市蜃楼一般,眼前现出平坦的湖面,和瓦蓝的天空不分上下,弯月形的湖岸上长着稀疏青草。这是沙漠里的绿洲,当地人叫艾尼索海子。湖边有一座平顶红砖圆毡房,是敕封西海郡守的衙署。西域各族杂处,中央鞭长莫及,便由内部推举出一个郡守,报给朝廷,接受赐封。他们名义上是大燕的臣子,其实与藩属关系并无二致。不过,由于宣氏和图鲁木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两国世代交好,互为屏障,这些郡守大多受图鲁木羁縻,不敢当真与中原王朝为乱。当然,说是互不相犯,在马肥草黄的时节,图鲁木纵手下小股骑兵,劫掠边民的稻谷、家禽、女眷,也是常有的事。
马队已有十几天没看见淡水,人和牲畜都急需歇脚,因此,无论御林军统领陈近渊怎么扬鞭叱咤,都无人前进一步。他只好陪着笑,来到马车前请命:“殿下,在此权歇一夜,明日再行罢。”他问了几声,没有回答,于是大着胆,揭开青毡布帘,一面告罪,一面瞟了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把他吓得魂飞天外:“公主不见了!”
骚乱没有持续太久。宣瑞蜷在车座下,强抑晕眩带来的干呕,小手颤巍巍地指向湖边。陈近渊顺着一望,果不其然,在水天相接处,一个白色的人影像流云一样,面对着深静的湖水,仿佛是远古氏族的孑遗,在凭吊先人的遗迹。
西海郡守图里亚率着一群女奴,捧着鲜洁的食物,满面笑容,迎将出来。他披着立领印花金丝绣袄,腰间的金带足有三指粗,是用一指厚的金饼拼接而成,颈间、耳上、发梢挂满金饰,鞋上缀了两颗红玛瑙。跪在他身后的女奴,都是二八妙龄,五官深邃,肤如凝脂,金纱上的风铃发出泠然脆响。与图里亚并行的,是一个貌不惊人的通事,他叽叽咕咕了一通,然后转头对陈近渊道:“大人备下客房,供贵使消夜。”
请示公主的弟兄无功而返,陈近渊当机立断:“如此,大人的盛情美意,我们却之不恭了。待回京后,定会帮大人请得封赏。”图里亚笑着拍拍肚皮,通事立刻道:“好说,好说。”随同护卫的禁军,多是出身京畿,早闻西域美酒、舞姬最为出名,图里亚如此慷慨陈席,尽心待客,他们虽在亡命途中,得此间隙,沉酣美梦,顿时将连日的紧张疲累,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有陈近渊看着晦暗下来的天色,内心有些不安。他从嵌在壁毯中的蕉叶形窗子看出去,彤云的形状一刻一变,像奔腾的枣红马群,朝着金光万丈的西天奔去。穹窿如盖,星垂四野,她还站在岸边那个地方,仰天不知在思索什么。很久以后,她才拖着沾满雨露的身体,无声无息,像一个游魂,走入了为她预置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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