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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当朝皇帝敬重胞姊,大小事故,无不由她裁断,倒衬得皇帝形同虚设。就有那会来事的画匠,嫌造生祠、塑金身太滥,一拍脑袋,有人去请他修水月阁的观音像,他邀宫里太监述了长公主真容,便照模样刻上去,居然秀逸夺目,姿态百生。知道的说一声罪过罪过,菩萨莫怪,不知道的跟着瞎哄。甚者坊间印小本经书的,也跟着抽换了绣像,一国公主,春容流布民间,贩夫走卒,人手一本,怕是连海外夷国都要瞠目了。公主本人还不以为怪,赏了画匠百两银子。这下可好,满长安的水月像都跟着换人,住持也不是非得凑这个无名风雅,实是迫于威势,怕被扣个心怀不满的罪名,拉到廷尉大人的小黑屋里,那里可不教你“圆寂”。
书商刘宝莲卖了二十几年的书,还没混出个字号,一身灰布长衫,坐在小杌子上卷旱烟抽。他不只卖佛经,像老黄历、麻衣相、金钱课,赶场举子夹带的小抄儿,还有剜去牌记的盗印书,他都带着卖。一会儿要行观音像,人都拥往西街观看,他正抱着布角,从马路牙子往回拖,生怕被那不长眼的踩乱了。烟卷火星一照,竟有人从他眼角,刷刷抽去了十几本书,真不知哪来这么长的手臂。他气得磕灭了烟,跳着脚骂娘,倒不是不想追,而是看背影就知道不用追——追也没用。他高低算半个文人,太粗俗的话骂不出口,就当着人前可劲儿重复:“好你个混小子!什么时候识起了字,我这颗脑袋给你当尿壶!”小六儿使起了飞毛腿,在人群中左右穿梭,长江里的白跳相似,书没落下一本来。他混迹市井多年,何时嘴皮子输给了人?不经意间气沉丹田,人在数丈之外,还要把话气人:“你还是留着你的尿壶,多装点孔夫子的狗屁,来年保佑你考个秀才!”
刘宝莲读书人不跟流氓斗,气咻咻地一点,嘿,这小子是转了性啦!不多不少,丢的正是那十三本《妙法莲华经》,不错,刚才王二家的跛媳妇给婆婆捎了一本,金水河船上的怜星姐儿买了一本,还剩下这么多,他小六儿要偷来折纸炮吗?
小六儿躲在墙缝里,京城里房屋鳞次栉比,间架极窄,别人钻不进来。映着两头街上花灯的光亮,他沾湿了手指头,小心地用指腹翻到最后,轻轻一折,拿指甲抵着撕下来,比裁纸刀裁出来的还齐。对着火光盛处一比,从背面清晰透出一个妖娆女子。他不敢多看,匆匆塞进怀里,又去裁那剩下的十二本。等有了一摞观音像,他想了想,怎么才能不皱呢?有了,他解开衣领,用根红绳贴胸缚着,平平展展地扣上纽子。飞起一脚,余下的经书全都进了阳沟。
他神气清爽得像刚撒了泡隔夜尿,昂头晃脑地走出来了。忽然有人喝道:“小心!”怔忪之间,就见一架九品莲台形的花灯迎面而来,上面吊着一尊白玉石刻的水月观音,高可两人,身子斜侧,像弹琵琶一样,一手高举宝瓶,一手拈了一枝垂杨,不知有什么机关,那瓶中还哗哗流着香汤。羽带当风,慈目低垂,似是绘在夜空里的壁画。他立在路中,不闪不避,霎那间人事不知了。还是有个游方僧将他拽回来:“施主掉了魂,没看见车来?”那宝像很快过去了,道旁瞬间冷清,只听到不知哪个野庙里,小师傅敲着木鱼,在做晚课。今儿个念的是《心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他听不懂,但觉唱得好听,身心被初夏的晚风一吹,酥成了奶酪渣。
再闹热的集会,过了亥时,也便走的走,散的散。他拍拍手,从桥墩上跳下,慢慢往回行。他家住长鼻子巷南,顺着数第三家,挂满吊死鬼的老槐树便是,家里只有瞎奶奶。走到巷口,一个不防,脚步一趄,绊了个大马趴。从墙头立即跃下几个扎绿腰带的汉子,收起绊马索,还没看清脸,头上脚下的就被套进了蛇皮袋,十几只手扛着他一路小跑,他留心方位,竟是一路朝莲花桥而去。中途又打了几个弯儿,应是避开值更的羽林卫。到了一地,将他放在地下,尺来粗的棍棒、狼牙杖兜头盖脑地砸下来。他在袋中蜷起身子,护紧肚腹,那几个人好毒,都穿了带钉头的马靴,往他身上柔软的地方揣。袋身上开始洇出血色,忽然他身子一空,紧接抬他的人手一松,冰冷的河水灌进鼻口。
好在方才他们踢打之时,袋口已被扯松,他死命一挣,脑袋露出池水,再一摸怀里,那一沓绣像早浸成了纸疙瘩,面糊似的从指间往下掉。他甩掉脑门上搭的几根水草,在远离市心的沙岸爬了出来。饶是如此,还是呛了好几口冷水,身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钻心样疼。他像狗一样抖去满身水,右手在腰囊里一掐,还好,那几块银子还在。
这些人八成是成记赌坊雇的,上次他出老千被逮个正着,店伙抓不住他,让他哐哐一捋,几百两银子全进了袋。老板气得牙痒痒,说不定早就指划着让他栽一个跟头。
为免奶奶心急,他加快了脚程。长安巷陌画得跟棋盘一样规整,他从不迷路。长鼻子巷在东旮旯里,长安地势西高东低,一到下雨,随污水流来的马粪蛋、大青虫、黑棉絮,铺满一层脚背。巷极狭仄,大多都是一院子里聚了三四家人,绳上晾满了尿片,只有他这一家是独门独户。他回来时,有个醉汉在拍隔壁的板门,响得山摇地动。他脚步极轻,燕子般一窜,奶奶就在屋里问:“小六儿,这晌才回来?”她屋里点了一盏灯,是为小六儿点的,灯下看见她在缝纳被褥。京里有一等人,叫做缝穷婆。她眼睛不济,一天只能缝一半,往往赶夜里小六儿睡了,再爬起来缝剩下的。看他睡不稳,不敢点灯,年深日久,眼睛就熬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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