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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宣瑶看见一个朦胧暗影,躲在一丛深竹之后,风吹得他衣袂飘飘,仿佛还能看见那上面绣的金线暗纹。过了一忽儿,那暗影像站立不稳似的,整个腰部荡来荡去,如同没有骨头的海藻。宣瑶忽然尖声悲鸣,跌跌撞撞地朝来路跑去,泪水肆意沾透了前襟:“六哥,六哥,不是我……我并不成想……”
在她身后,月光似水波流在墙上,几茎蒲扇大的芭蕉随风轻漾,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九
直到天已黑透了,西边的浓云笼盖着一层金色霞光,似那将息未灭的残烬,光华反倒分外明彻,宣瑶才走回了兴庆宫。正是那宫灯未放、夕影犹存之时,照得人都是一捻昏黄的影子。她本拟转过月亮门,就能望见东首厢房里透的一点火烛,娘的剪影抻在窗纸上,瘦弱的像风吹就走的皮影子。隔着一道回廊,连着屋脊的就是阿清的房子,也必定黑洞洞的,不等到天黑彻了,这个画痴是想不起来点灯的。
她绷紧的双肩蓦地卸了下来,缠得发疼的小脚也走快了。却忽然被一个斜刺里蹩过来的宫人,撞得一个趔趄,那宫人手提的水桶也骨碌碌滚到一边。宣瑶张口欲骂,那宫女一低头,也不告罪,擦过宣瑶身边时,飞快地递给她一张纸简儿。宣瑶竟未看清她面目,只见她身材肥瘠适中,高矮合度,毫无特色可言,转过宫墙去不见了。
定一定神,展开纸简儿,只简截的五个字:“明日,女贞观。”那女贞观就在天街对过,还是向日敬德皇后喜舍下的。敬德皇帝归天后,皇后就在那出了家,所以观名女贞。有了这一层缘故,今上特遣了个驾前排头官,专门提调女贞观,寻常百姓轻易进去不得。那天街附近,都是朱门绣户的钟鼎之家,有女眷出门上香,常是满身绮罗,旁人望去就如神仙中人似的,因此又俗名仙姑庙。
宣瑶将纸片儿扯碎了,一步跨了进去。却不想里面黑漆漆一片,只留了那个叫何喜子的小太监看门。见到宣瑶走来,喜子跌了几下脚,抹干眼泪,挣了半天,才嘶哑道:“太后娘娘不好了!公主快去看看罢!”
宣瑶心里一突,倒退几步,转身就跑,连鞋跟跑得都松脱了。身后喜子哭倒在地,又是呼天,又是捶地。太后周氏生性慈惠,这些年来,底下人没少沾她的恩。若非有她庇护,杜才人决计活不到今天。
果然,方才路上的人都往慈宁宫去了。太后不喜奢华,多余的殿房都做了装丝绵的库房。太后每常督促手下宫女们勤课女工,做了好些针指活计,倒不是借此敛财,而是逢到寒岁灾年,就运到民间百姓家,为此也不知拯救了多少生灵。她自己的寝宫比较起来就显得狭窄了,乱哄哄挤了一堂人,早连单腿站立的缝隙都没有了。
好容易挤进门去,就见殿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皇子皇孙,阿清哭得最是伤心,直要连肺肝都呕出来了。周氏攥着延禧帝的手,面如金纸,声息不定,眼见着是真的不中用了。事到如今,延禧帝也不由得洒了几点热泪,叫了一声娘,语气竟不无痛切。
宣瑶冷眼看着,周氏身上覆了少说有三床锦被,一要说话,就起伏得如层层波浪相似。她从未听过如此沙哑难听的声音,直如行于枯叶之上。一霎时,屋内静得只听寒风呼啸。周氏死抓着皇帝不放,语声细微,字字听去,如铭金石,沉痛迫切:“国库……国库损耗不起了……”殿上连延禧帝在内,俱是一怔。延禧帝忙道:“母后不需担心,孩儿尚有私帑,不够的,”狠了狠心,“可以暂借,以备不时之需。”
周氏却阖上了眼,脖颈微动,似是摇头。身躯向侧,不说话了,显是责备之意。人人皆知,公税不论添到三成、四成,总有个缴纳的定期。可那皇宫里的内帑,却由各地官员进献的珍宝玩物充实,一针一线,层层盘剥,最后还是要出在百姓身上。更有那经商多年的小康之家,只为传出了个殷实之名,就被上级官吏,借些莫须有的罪名,陷在牢里,或是庾死,或是家财荡尽。为此也不知迫害了几多家庭。
半晌静寂,一旁有太监战兢兢伸出纯白的丝纩,凑到太后鼻洼下。不料周氏忽然瞪圆了眼,唬得那小太监朝后一墩。周氏却指着麟趾宫方向,颤巍巍道:“高祖武皇帝在日,曾有……有一武夷山道士,言能测知过去未来气运,留下一轴铁冠图,就埋在御座之下。当日没人看得明白,现在想来……想来……”
宋贵人也不知对着谁,尖笑道:“娘娘当真糊涂了,连那些装神弄鬼的话都信!”她自分说得轻,一字字却都落入宣瑶耳中,分外刺耳。延禧帝默然无声,周氏又喘了一大口气,人都以为她不会开口了,才听她续道:“……正隐着廿一之数。你要好自为之。还有那沈、杨、秦、阮四家不除,国本不固!”最后四字极是凄厉,直如泣血一般。
此话一出,不单延禧帝,各人都骇得不敢做声。宣瑶偷眼去看杨淑婉,只见她垂首长跽,满脸戚容,丝毫不见异色。延禧帝只得宽慰道:“母后尽管放心,儿臣心里有数。”周氏的吐气这才平缓了一些,望着帐顶,不答腔。过了一会儿,竟是轻鼾响起,安然睡去了。
一众人等无不是守候了半夜,腿都跪得酸麻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延禧帝怕人多喧闹,扰了太后静养,将人都屏退了。出了宫门,有人小声抱怨:“上次也是这般要死不活的。恁冷的天,多来上几次,谁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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