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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嗯了声,“都是些不愿受拘束的人,白天或是黑夜,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整整衣衫走出深阔的大殿,宽袍缓袖打开殿门,那身形楚楚,颇有临水照花的意境。踏出门槛复又回头看她,递了个温煦的眼色让她早早安寝,自己随着那盏小小的琉璃灯,往云桥那头去了。
迈进前殿,便见一个玄衣玄袍的人负手立于弱水天境前,那身姿,仍是高台之上抚恤万方的样子。天帝记得,曾经贞煌大帝与他也有师徒般的情谊,但后来各归其位,便有了各自不同的立场。此番相见,彼此都满怀目的,天界最高等级的两位上神,竟在这万丈之下的渊底会面,说起来真有些玄异。
他提袍迈进去,脸上的笑,就如衣上刺绣,腰间玉玦,是必不可少的装饰。
“帝君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天境前的人回身看,殿外之人飘然而至,本以为尘世中辗转了多年,总会沾染上烟火气,没想到现身的天帝依旧如高天孤月,即便一拱手,也散发出如水如霜的距离感。
贞煌大帝颔首,“多日不见,天君可安好?”
自然是极好的,天帝从来是个懂得控制情绪的人,不论先前曾经如何针锋相对,只要登门来,来者便是客,他照样可以与你谈笑风生,把臂周旋。
请贞煌大帝上座,帝君摇摇头,倒是对他的天境很感兴趣,“足不出户,便可将万里海疆尽收眼底,是个好东西啊。”
天帝哦了声,“上古散佚在人间的神物很多,相传这是冰夷巡视从极之渊时所用的水准仪,三百仞深的渊水汇集在镜面上,镜面不动如常,可探深渊极地,可照百鬼千妖。当初琅嬛丢失四海鱼鳞图,天下江海皆不在我掌控中。后来偶然得了这个,便是鱼鳞图尽毁,也没有什么妨碍了。”
这样的敲山震虎,一向是他的拿手戏,琅嬛君看守图册不力,这件事本来就有错在先,贞煌大帝提起儿子的工作失误,难免也觉得丢脸。既然这次是为请他重返天界,就少不得要放低些姿态。
“安澜之过,确实对上界造成了不小的影响,也给天君惹了很大的麻烦。好在一切都平息了,图册归位,大小孤山也重入海底,罗伽大池如今一派祥和,过去之事天君便不要放在心上了吧!我与白帝曾是故交,当年也是看着你们两个一同长大的,安澜向来脾气古怪,你呢,肩挑重任,顾全大局,这些年的功绩,众仙众神都有目共睹,无人敢有半个字的非议。本君后来细想过,这次的事,是本君处置欠妥了。你让我三分颜面,但我知道你心中也有委屈,所以自罚下界,这岂是自罚,分明是让本君无地自容了。”贞煌大帝长长叹息,拍了拍他的肩道,“少苍啊,你是天界之主,早已难容于尘世。这天道皆在你手,天帝之位悬空,则乱世再起天下动荡,你身为首神,于心何忍呢。”
天帝听后不过一笑,“本君处置琅嬛一事委实欠妥,自觉愧对帝君。帝君于我何尝不是如师如父,所以本君自罚,是给帝君一个交代,也给天界众神做个表率,不因位高而自傲,请帝君给我这个机会。”
贞煌大帝听得直叹气,毕竟是做神皇的人,论心机手段,谁是他的对手?自己今日不表态,那九黎和混沌巨兽再起,他也绝不会过问。这烂摊子最后谁来收拾?散淡惯了的大帝为了能继续无忧无虑过他的好日子,只好退了一大步。
摸摸下巴上好不容易蓄起来的胡子,大帝疲态毕露,“本君年事已高,不愿过问九天的事了。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家里添了人口,琐事骤多,儿啼女哭忙不过来。”
天帝颇显意外,“帝君与佛母又……”
贞煌大帝点点头,“又感孕了两回,你说巧不巧?”
对立派系的两位风云人物,当年因先后坐了同一块石头而感孕,生了琅嬛君。头一回如果还能说是意外,这接二连三,继续拿这个借口搪塞,未免太敷衍了吧!天帝迟迟拱手,干笑道:“恭喜恭喜。”
贞煌大帝直摆手,“天君要是真有这份心,就早早归位吧。别再让那些人来等持天打搅,就是对本君最大的帮助了。”
创世真宰舍下老脸来亲自相请,面子也算给足了,天帝自然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大殿之内的虚与委蛇还在继续,殿外飞檐上倒挂着的人手脚发软,几次险些摔下来。
如果没有忽然的心血来潮,她不知还要被瞒到什么时候。谁能想到一条困在渊底的鱼居然是天帝,原本说他来自天池就已经够让她惊讶了,这回更绝,彻底把她吓趴了。
好在她还不算笨,懂得思考,这么大的人物,何故费尽心机和她纠缠?从凶犁之丘开始,一切越想越像个局……
忽然铮地一声,头剧烈地痛起来,她恍惚看见烟花漫天藏在某个人袖下的情景,还有北海瀛洲殊死一战血肉横飞……所以她当真只是个看房子的吗?为什么会有一种自己来头其实也不小的错觉呢?
二位大人物在里面一递一声讨论目前的局势,她蒙混上房梁容易,中途溜走怕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来,只得老老实实蹲着。还好她本身就是砖瓦结构,但凡土木都可融入而不被发现。她听见贞煌大帝追问北海瀛洲大战一事,也质疑始麒麟苏醒一事。
“当初他将四不相托付给玉清天尊,便坠身化崖了。万年已过,这些混沌巨兽从来没有觉醒的迹象,本君听闻是有人拨动了四相琴,才使麒麟崖裂,天同得以逃脱。”
天帝要保全一人,总有他的办法,说话留三分,便可四两拨千斤,“本君困于渊底五百年,这五百年全数用来悔过,并未过多关心陆上的事。倒是前几日无支祁逃出淮水一事,我尚且有所耳闻。据说九黎越过北海,欲入生州作乱,庚辰已将无支祁斩杀于黄河,如此淮水入海的问题便解决了。至于昆仑的变故,难道帝君全然没有听说么?据闻庚辰座下螣蛇是始麒麟旧部,无量量劫后蛰伏于凶犁之丘伺机而动。这次趁无支祁逃脱赶往瀛洲,借机祭出四相琴,因此天同才不知所踪了。”
贞煌大帝听得脑仁都疼,“螣蛇?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拨动四相琴?那琴不是麒麟族玄师以四不相鬃鬣制成的吗?如此说来觉醒的恐怕不单是天同,还有他的大祭司吧。”
天帝不说话了,含笑望向大帝,半晌才道:“若帝君今日下渊潭,是来向我寻求应对之策的,何不请四御在场,一同商议呢?”
贞煌大帝察觉了一丝不寻常,摆手道:“天君出山后,此事本君便不再过问了。本君只是有些不安,天界一统六道后,那些上古妖兽皆已臣服,如今看来,只怕要重蹈龙汉初劫的覆辙。”
“斩草不除根,本就会有此隐患。白帝宅心仁厚,战罢便休憩天兵,并未乘胜追击,才导致了今日的变故。如今天枢倾斜,地动不断,恐怕难免一场伤筋动骨。四族并起,可令其自相残杀,若轮番起事,便可逐个击破。”天帝目光专注,嗓音单寒,“手有利器,自然心生杀机。帝君不觉得,这是彻底肃清乾坤的好机会么?”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那种冷静和缜密,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贞煌大帝也将他和自己的儿子摆在一起作比较,结果是大局当前,安澜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不可否认,有的人天生就是领导者,在平衡天下的风口浪尖上,行事果断、心狠手辣,这些都不是恶劣的字眼。性格创造出迥异的命途,安澜得天独厚但懒于世俗,而少苍,则能够顶天立地,拔剑生死,这才是真正的强者。
大帝缓缓长出一口气,“烽烟已起,没有道理再偷安了。九重天尽在天君之手,天君可全权施为,只要不打到我等持天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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