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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这条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静静地坐在一张杌凳上,她听懂了皇帝的态度,也听懂了他虽然告诉她可以发表意见,但实际上他并不希望她有什么意见。生在皇家,该懂的她都懂,且她行过千里路,也读过千卷书,还起码帮京城中不学无术的贵族少年们代写过上百份时政课业,因此她也猜出了这桩亲事背后的波澜暗涌。
皇帝问她对和亲有何意见,固然皇帝不喜欢她有什么意见,不过她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意见。从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应过了,她不觉得这第三道劫数她还能有不应之理,她只是一直没有去想它罢了。
老道说她一旦和亲,小命休矣。她从前的确很抗拒这件事,这花花世界如此烂漫多姿,她是想要活着的,谁不想要活着呢。但舍她一人远嫁,可使万民早日脱离战火,尽管和亲说不定会令她殒命,她也无法说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养长大,即便为他们而死,也是死得其所。这命运虽然残酷,但或许是她早料到了有这么一日的缘故,她并无自怜,也无哀伤。
她去过冥司,知道了人死后将有幽魂归于地府,渡思不得泉,过断生门,饮忘川水,上轮回台,入往生树,然后像一张白纸一样投身到一个新的地方,做一个新的人。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怕。
去往乌傩素,何尝不是去往一个孤独的新地方,斩断前尘,做一个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么大区别呢?
因此她并没有告诉皇帝当年老道对她的谶语,她抱着手炉,想了一会儿,回答皇帝:“皇兄既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那必定是一桩好姻缘了,臣妹但凭皇兄安排。”
回到十花楼,已是傍晚时分。午后下了一场雪,此时雪虽停了,天色却仍不好。院中亮起灯笼,彩灯白雪,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穿过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响坐在一棵云松下掩面低泣,姚黄则站在一旁柔声安慰。这个组合太过新鲜,让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驱使她过去问问。
按理说她一进门他们就该发现她,但因梨响沉浸在悲伤中,而姚黄刚化形不久,对身体的掌握还不够熟练,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两人都没发现,还在自顾自说着话。
梨响边哭边道:“我同朱槿说,我们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陪着她安稳度过此生罢了,可没想到朱槿他居然还是那样冷心绝情,问我‘你可还记得,每一世,到了最后的时刻,你总会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终如一’,”梨响恨得声音都沙了起来,“我当然记得,过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后都是他杀了她!”
姚黄拍着梨响的背帮她顺气:“你这是气话,”他道,“她原本无情无爱亦无欲,复生后入凡转世,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为了习得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痴。习得一种情感,那一世她的历练也便结束了,再多待不仅毫无意义,实则还是在耽误她,朱槿那么做其实无可厚非。”
梨响绞紧拭泪的丝帕,滴滴垂泪:“可这一世她不一样,这是最后一世,她带着从前习得的所有情感来到这一世,有了喜怒哀乐,那样灵动可爱,朱槿他怎么舍得,怎么能眼睁睁地……”
姚黄打断了她的话:“朱槿亦是不舍,可这一世她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完成这三道劫数。为了获取一个完整人格,她已经历了十六世修行,若是避了这道劫,完成不了今世的学习,她还需得再重来一世。可当年初代冥主只为她做了十七具凡躯,若这一世不能成功,以朱槿和我们之力,又去何处帮她寻一具不会被旁人看破身份的凡躯?下一世我们又怎能保得住她在人世平稳修行,不被人看出端倪,不被人争夺觊觎?到时会生出多少事端,只怕我们根本无法掌控。”
梨响拭泪:“我也知道……我只是舍不得,这一世的她和修行完毕归位列神的她还是一个人吗?在我眼中不是啊,我也不奢求能陪她几十年,哪怕让我再多陪她几年……”
姚黄轻声一叹:“前两次劫数,应了,也化了,兴许这一次亦能化解也未可知。别再埋怨朱槿了,若这第三道劫数亦能最终化解,而不必她以性命相付才能学得那些知识……”他边转身边道,“那,待她习得凡人的背负为何、忧惧为何,爱为何、爱之甜蜜与苦痛又为何,完成这一世的修行,我保证朱槿绝不会再像前几世那样。你要知道他非铁石心肠,他也不忍,所以你会有时间陪她……”姚黄突然噤声,一双锐目蓦地睁大了,“……花主。”
不远处的廊檐旁,雪光映照之下,少女一张脸惨白,凝视他们片刻,低哑道:“你们方才,说的是我?”
八个字似巨浪打来,牡丹姚帝见惯了世面,向来从容,此刻也禁不住慌乱起来,声音失了镇定:“花主听岔了,我们……”一时却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
梨响赶紧帮忙,但她一向没有什么智慧,而这次她急智下的发挥也没有超过平常水准。她编了一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我们是在谈论紫优昙罢了,紫优昙他也同花主你一样,他也有三道劫数,但因为他情商不是很高,所以他要学习凡人们的……”
姚黄感到绝望。
正当他预感天可能要塌了时,朱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成玉身后,手轻轻一抚,少女已倒在他怀中。朱槿沉着脸,面向梨响,没好气道:“你觉得你这套说辞她会相信吗?”
姚黄沉默不语,梨响自知闯了祸,但担心朱槿对成玉做什么,鼓起勇气抽抽噎噎:“你、你消除掉她方才的记忆就好,不要再做别的。”
朱槿正欲为成玉消除记忆的手顿了顿:“你以为我会对她做什么?”
梨响缩了缩。
朱槿将人事不知的成玉打横抱起来,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叮嘱他二人:“她必须作为凡人经历此劫,那些事绝不可让她知道,你们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大意。”
眼见朱槿将成玉抱回楼中,姚黄捂着额头也想回了,不料紫优昙突然冒了出来,一脸震惊:“方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他先是不赞同地看了一眼编派他情商低的梨响,而后牢牢望定姚黄,发出了感叹,“天哪,我们的花主,她居然并不是一个凡人吗,她明明形魂体魄都和凡人一个样啊!”
姚黄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又想给紫优昙上课了,课名就叫“辅佐花主的每一个千年花妖都必须知道的十件小事”。他忍了又忍,没忍住,问紫优昙:“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朱槿选进十花楼的?”
紫优昙今天脾气好了很多:“真的,我确实没有问过朱槿这个问题,他到底是怎么把我选进来的?”他回忆了一阵,皱着眉头说。
姚黄不想再和他说话,感到太糟心了,就捏着眉心走了。
红玉郡主即将和亲至乌傩素国的消息,没两日传遍了朝野。
齐大小姐很快上了门,却被告知成玉不在十花楼中,而是去了冰灯节。冰灯节为迎冬至而办,就办在正东街旁的那一方碧湖畔。
天阴风大,且明日才是亚寒,后日才是冬至正日子,还不到共庆佳节的时刻,因此节会上人不多。齐大小姐沿着湖畔走了一个来回,穿过座座精美冰雕,遥遥望见前方一个小亭中坐着个白衣少女,像是成玉。少女身旁的侍女看身量也有些像是梨响。二人一坐一站,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个炉子,似乎是在行温酒赏雪的雅事。
古诗有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阴雪天如此正是应景。齐大小姐想着走了过去,待走近时,亭中少女也正好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她,有些惊讶,但立刻眉眼弯弯地招呼她:“小齐你怎么来了?”手中的玉箸还杵在小火炉上头的银锅里,“你要和我们一起涮火锅吗?”转头吩咐梨响:“快给小齐添双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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