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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枢机又饮了一口茶,才道,“哥叮嘱过,这么热的天,你不能太劳累,早些回来也好。”商承弼道,“你昨天说想吃婆罗门轻高面,我蒸上了。”说着指挥石头,“去端饭。”江石头答应着去厨房,听到二爹对爹道蒸面做起来太热,恐怕在厨房里闷,叫他以后这么热的天不要做,心下不由腹诽,地里也不干活,劈柴还不齐整,每天就是在家做做饭,这点活都不干,爹也只剩下在家混吃混喝了。唉,二爹长得这么好看,读书又多,村里老少不知道多尊敬二爹的,听说爹以前对二爹还不好,江石头特想对爹说一句,他对你好是应该的,不用心疼他。商承弼拿起桌边的蒲扇为晋枢机打扇,鸡鸣狗吠的声音从后院传过来,凉风温温煦煦地飘起晋枢机绀发,端的是岁月静好,商承弼轻摇蒲扇,晋枢机发间的香气弥散在眼前,再见他十年不老的容颜,不由脱口唤了他一声,“重华——”晋枢机闭门养神任他伺候,听得他唤,也不张开眼睛,只在喉间轻轻应一声,“嗯?”商承弼伸手握住他飞起的发丝,“就想听你应我。”晋枢机没回头,重瞳流转,瞪他一眼。商承弼道,“今日的茶里加了些决明子,你昨夜看书看得太晚,别伤了眼睛。”说话间江石头已将一大盆蒸面端了出来,另有四个清淡小菜,脆的鲜藕,嫩的黄花,白莹莹的豆腐,还有一点汪着绿意的沙葱。晋枢机笑道,“这东西可难得。”商承弼道,“这是哥才从兴隆山带回来的,我腌了放着,今天正好起开,你尝尝如何。”说着就亲自帮他盛了面,又夹了一箸野沙葱给他。晋枢机先看儿子,“石头给你爹盛上。”然后才尝了一口,“不错。”商承弼立刻高兴起来,此时此刻的满足竟似比曾经钦雍殿上敬献祥瑞称颂四海升平还多,一意望着晋枢机,给他添菜,周身的王霸之气全部隐去,眼角眉梢只剩下一粥一饭的温柔。往事种种,还能得此刻有你在侧,甘愿铸剑为犁,能每日煮饭茗茶,得一句不错,上天眷顾如此,夫复何求。一家三口吃罢了饭,江石头收拾碗筷,晋枢机和商承弼闲转消食,并肩到屋檐下看筑巢的燕子,再去水塘边逗一逗养着玩的大傻鹅,或立在缸前看养了十年也不见怎么长大的笨龟,晋枢机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和商承弼一同回去,江石头立在堂屋里等着二爹回来查功课。商承弼和晋枢机一同坐了,江石头给爹和二爹都上了茶,盅里却无茶叶,只是清水,恭恭敬敬立在对面。商承弼看晋枢机,“且不忙问功课,今日商承涣留了石头用膳——”说着看儿子,“和你二爹好好说说。”“是。”于是江石头一五一十将商承涣的问话说了,“皇上先夸我来着,说我武艺高,兵法好,果真是家学渊源。”听到家学渊源两个字,商承弼和晋枢机互相看了一眼,却都不动声色。江石头接着道,“我就说,那可不敢说,就是有把子力气,爹和二爹还常说我不读兵书,只会使楞劲,还好战场上托了皇上的洪福,将士用命,这才打退了狄人。”晋枢机不语,商承弼道,“知道就好。你的《太白阴经》读得如何了?”江石头不答话,反眼巴巴望着晋枢机,晋枢机道,“你爹问你功课,如何不应?”江石头不看商承弼,却望着晋枢机,可怜巴巴的样子,“《遁甲》篇尚不通透。”晋枢机端起茶来微微一笑,浅浅啜了一口水,就将茶杯放下。江石头腆着脸道,“二爹,您的《九宫篇》里多有征引《太白阴经》的地方,还没讲教明白石头就打仗去了,您再跟我说说呗。”晋枢机作兵法《犁原杂略》,取“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之意,书分九卷三十三篇,其中《九宫篇》多讲奇门遁甲之术,只晋枢机与江石头讲兵法,占星、望地、兵器都讲,却不讲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今日赶着商承弼问,江石头又磨上了。晋枢机抬起头,问道,“石头,彼显有所出事,而乃以成他故,说者不徒知所出而已矣,又知其所以为,何如?”江石头低下头,“如此者身危。”这是《说难》里的话,意思是说君王表面上想做这件事,心里却想借这件事办成别的事,进言的人不但知道君主所做的事,而且知道他要这样做的意图,那后果会怎么样。江石头得晋枢机教导,幼时便熟读诸子之说,如此简单的话岂会答不出来。晋枢机继续端茶,不说话,商承弼道,“商承涣早知你的身份,却故作不知,你明知我与你二爹隐居于此,不问世事,又为何要招引得他一再问起我二人。你有多大的本事,就敢在心中谋算商风行?”商承弼脸一沉,端的是泰山压顶之势,江石头战场上羽箭横飞也不见半分怯懦的,此刻却连汗珠子都下来了。晋枢机坐直身子,随手将茶盏放在桌上,茶盖碰到茶盅,一声轻响,江石头立刻跪下了,“二爹——!”晋枢机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商承弼道,“听了你歪缠,商承涣说什么?”江石头悄悄抬起眼睛,偷眼看晋枢机,晋枢机居高临下瞟他一眼,“一五一十,跪着说。”江石头跪在地上,耷拉着脖子,小声道,“他说,嗯唔昂冇真好。”商承弼听他吱吱呜呜的,正要发作,晋枢机就将茶盅掀开了,商承弼脸色立刻温柔下来了,“我去添水?”晋枢机点头,商承弼起身去添水。晋枢机就静静坐着,江石头不知不觉就蔫了。商承弼端了茶盏过来,递给晋枢机,“当心烫。”晋枢机也不喝,只轻轻推着茶盖儿,江石头缩了缩脖子又说了一遍,“皇上听我说到爹和二爹,就说,有人管着是福气。”商承弼哼了一声。晋枢机依旧是不说话。江石头继续道,“石头不敢乱接话,就傻笑。”晋枢机依旧只是静听着,江石头道,“然后皇上就赐宴了,只问菜合不合胃口,又问,石头在家里都吃什么,是谁做饭。”商承弼道,“他管得倒多。”江石头道,“我就说,就是大家伙吃什么就吃什么,二爹爱吃甜,二伯爱吃淡。皇上就问,那你爹呢,他喜欢吃什么。我就说,不知道,我二爹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不挑,什么都吃。”商承弼道,“挑要紧地说。”江石头小小声,“二爹说,一五一十都说清楚。”商承弼几乎要发作了,江石头连忙道,一口气说得飞快,“马上就到正题了,皇上说父慈子孝真好父母爱子大抵都是如此这次你立了大功能够光耀父母正是孝道——”说着就飞快瞄了晋枢机一眼,“可惜,朕没有这个福分。”晋枢机这时候才开口,“于是,他说,让你上书为靖边王上尊号。”江石头立马跪直了,“是。皇上说,当年二师叔带来父皇遗训,不入皇陵,不上尊号,愿埋骨黄沙,世代为大梁镇守边塞,不负靖边之名。朕继位九年,不敢稍微庭训,夙兴夜寐,常恐不能继光复之志,堕皇考威名。只是,如今内有智能之士辅弼,外又有如大正这样的忠志之士为朕巩固江山,朕每日安坐皇宫,想到父亲每日只有茫茫沙涛相伴,深觉自己不孝已极。大正亦是纯孝之人,当深体朕心。”商承弼心中暗道商家父子的虚伪果然一脉相承,追问江石头道“你怎么说?”江石头跪着,“我如何敢说,我就说,靖边王忠肝义胆,是武将楷模,我大梁军士,都以靖边王为荣,以效忠皇上为荣。”说到这,江石头狠了下心,抬头望着晋枢机,“二爹,皇上当时没有分毫不高兴,反是笑着拍我肩膀,说——”说到这里顿了顿,终于咬牙说了出来,“三位叔叔将你教养的很好,石头,多吃肉。”商承弼一脚就将江石头踹翻过去了。晋枢机淡淡道,“发作他做什么,他一开口,你不是就已经知道了。”江石头连忙爬起来在晋枢机脚下跪好,“二爹,石头知错了。可皇上早都知道您老人家了,要不,怎么放心让我出去。二爹,二伯要是知道皇上要给靖边王上尊号,肯定会不高兴的,石头也是没办法,您想个招吧。”晋枢机又喝了口清水,目光扫过江石头,“靖边王一日未上尊号,就一日只是藩王。纵使他是天子生父,又如何能称皇考。皇上失仪,你就在面前却不知劝谏,岂是为人臣的本分。”说着就看商承弼,“你打他三十棒,叫他去商风行面前请罪。就说——养不教,父之过。纵然石头不是我二人亲生,却也不能因为他出息了封了爵就忘了管教,免得不知规矩任意妄为,反失了父亲的体面。”江石头抬头,“二爹!”晋枢机放下茶碗,“四十。”晋枢机一声令下,江石头还有什么说的。乖乖去抱了院子里的长条凳趴下来,两手抓住凳子腿,鼓着腮帮子等揍。商承弼提了一根擀面杖粗的棒子就过来了,顺手掀起了他后襟,第一棒打下去,江石头就是一声大吼,“疼呦,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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