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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余生,她再也没回到故乡。
船行到淮安,她就因水土不服而大病一场。拨给她的丫头,是赵太太托牙婆新买来的,粗手大脚,眼阔面方,成天价鬼祟祟躲在后梢头,和一个船家长的小子磕牙捏手。阿嫦唤她来,不是直眉楞眼的,就是出去了也不见人,阿嫦唯有气苦而已。歪缠了两月不止,许是身子底坚实,亦或是京城阳气到底旺些,她这病没用什么药,竟也慢慢好了,面色还比前红润了。
到京谴责过。究其祸首,还不是今上乾纲不振,致令牝鸡司晨,才扇起这么一股邪风来。文人的笔杆子都是墙根头的草,不敢指名道姓地骂,就拿些琐事来做题目。
阿嫦看满街都是鲜花似的女子,披着五色半臂,发髻窝旋得和青螺相似,一个赛一个的往高里梳着,鬓角不是压一朵木芙蓉,就是簪一枝金茶花,一打问,却都是从宫里流出来的款式。她从未见过这般景象,新奇之下,思乡之情不由得冲淡了。天街上有一条小岔道,拐进去,两旁都是裁衣服的店。新染的秋香、浅妃、靛蓝、竹青色的缎子从楼上斜撑出来,眼前就如笼罩了轻烟薄雾,一层层由浅到深迭带下去,仿若来到了神仙世界。她陡然见到这么多布匹,到处摸了又摸,爱不释手。掌柜的知道是秦家来选料子,纷纷抬出压箱底儿的好料,各个入手腻滑,仿佛掬了一捧水。她揭起一匹香罗紫的锦子,泼墨一般洒着蓝莹莹的大花儿,不知染过多少遍,丝毫看不出颜色的分界来。她旋转着脚尖,就势披在了肩上,顿时聚了不少人观看。
忽然道口响了几下钹,哐当——当,哐当——当,夹着一个凄怨的胡琴调,幽幽咽咽,似旷野里的猫叫,人潮推搡着又挤过去看。有人叫:“踏谣娘来了!”接着是一声“苦啊!”,气息悠长,晴空里落了个霹雳一般,震得人心尖上都打颤。一个白衣散发的人走近前来,戴着假妇人的面具,黑洞洞的嘴空张着,似一个诉冤的幽魂。阿嫦不知不觉被挤在了前面,面对着“她”,有些害怕。琴声一起,只听“她”合着拍子,指掐兰花,长长在身前划过,然后是一个极为凄楚的声音,清晰地送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大意是她的丈夫如何酗酒,将她打得体无完肤,邻里没有一个同情她的,小儿子也嫌弃她。有那左右手牵着娃娃的妇人,一面听着,一面匀出手来偷偷揩泪。人们纷纷叹息着,“她”每道一句,就有人帮腔:“踏谣娘苦啊!”像在过某种节日一般,队伍渐渐壮大了。
阿嫦鼻子一酸,趁“她”换气的空当,上前扯住她的袍子,诚恳道:“姊姊,他既恁般待你,你怎不和离了呢?”她是真心发问,急得眼中燃火,不料围观的人却轰然笑了起来。她站在场子中间,手足无措,有一个好心的大娘问她:“小妹妹,外路来的罢?”阿嫦全然不知所谓,但看那踏谣娘自个儿也捧着肚子,忍得辛苦,也有些明白过来。这时才有人道:“她是演的!”阿嫦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和娘是一样的。她窘得整张脸都红熟了,那些男的没看够笑话,一起拦着手,偏不放她出来。
好在有人解围。边上一个拉琴的放下弦子,虚虚牵引着她,朝缺口走去。一出人丛,立刻又抽回了手,连她一片衣角也没碰到。阿嫦见他一身杏黄衫子,身材单薄,面上覆着一张牛头面具,瞪着铜铃眼,狞恶瘆人,遂扭过头不敢多看,打着磕绊道:“多……多谢。”她不知京里人对年少郎君如何称谓,索性省去了。面具下回荡着轻笑,阿嫦狠命一凿脑袋,唉,这人是专来笑话她来着!这人却开口了,轻轻的,如柳线曳过碎波,清泠好听:“姑娘,你心肠倒好。”阿嫦眼尾一抬,“格”的一声,平空伸手,就要去揭他面具。这人身量纤长,比她还高一个头,微微一侧就避开了,沉声道:“姑娘,这般没礼貌可不好。”阿嫦听出他中气不足,似在含忍笑意,遂大了胆子问:“你住在这条街上吗?”那人不答,隔着丝帕,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到秦家妇人那里。丝帕凉凉的,阿嫦摸到他指间满是茧子,心头微微一颤,好像这般隔着一物,比手牵着手还要教人心痒。那两个家人媳妇自不见了人,急得没头苍蝇乱撞,此时猛然见她从地里钻出一般,都卸了刑具似的,贴着脚跟追上来了。阿嫦四处张望,却哪有那人的影子?只听得铜钹声声,胡琴呜咽,又去得远了。街上蓦然空寂下来,只有一两个女子遮着便面,埋头拣着料子。一个同来的妇女问:“小姐可要多选几件?少了怕老太爷不高兴。”
阿嫦这才发现身上还披着那件锦子,紫色争些儿便要流到底衣上,过年放的烟火也没那般绚烂。她微一失神,扯紧了道:“不……不要了。”不知为何,回想方才那一幕,心竟会微微痉挛。
一回府,就见满院子乌泱泱跪满了人,一个老太监捧着圣旨,尖声道:“秦素娥接旨!”
四
阿嫦还未入宫就册封夫人之事,顷刻间就传开了。她不知爷爷动用了什么手腕,摸着那一身吉服,嗒然叹息着。陆续有僚友的贺礼送进来,她不能出门,就专意选着赠给娘和阿哥的年货。进了腊月,到处银装素裹,推门一片雪白,天地显得阔大了许多。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阿嫦的轿子汇入了正阳门前的脂粉堆中。那一顶顶青毡小轿掀开来,个个都是朱唇雪肤的佳人,只不知过了今夜,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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