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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退回府里,知闲的活儿又来了,该张罗新娘子下地踩踏的传毡了。还要备上三升粟填石臼、三斤麻塞窗子、打人搬草席盖井口……布暖在一旁看着直咂嘴,娶个媳妇真不是容易事,讲究这么多!
蓝笙抱着胸讪笑,“知闲还挺有能耐,这会子学透了,将来轮着自己好计较。”又哦了声,“她那样恋着你舅舅,想必不会太揪细,能过门子就成了。”
布暖不理会他句句带着刺,怔怔看人都往猪圈那儿跑,奇道:“那又是干什么?”
蓝笙笑得更开怀了,“新娘子家里弄女婿,这头自然要弄新妇。进门拜了猪圈再拜炉灶,下人从偏门出去,等新娘子进来了再循着她的足迹从正门跟进来,这叫躏新妇迹,好压服新娘子锐气,以便日后管教。”
布暖嗫嚅了下,“还有这说头?我只听我阿娘说,洞房时候更衣,衣裳脱下来,谁的压在上头,往后就是谁做主。”
蓝笙这会儿没别的想头,只怕吓着了她,以后不肯进蓝家门。因陪着小心道:“你别怕,郡主府不养猪,没有这套规矩。至于衣裳……”他把脸上那团可疑的红隐匿在了黑暗里,“我叫你压着,所有主都让你做,可好么?”
布暖愕然,他倒是对这门亲十拿九稳了,自己这里一径打着推诿的算盘,想来真是对他不住。若她心里没有容与扎根下来,蓝笙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挑剔?但是没办法,晚了便是晚了,糊涂应付,对他太不公平。
她面露难色:“蓝家舅舅,眼下谈这个为时过早了些。”说着别扭地笑笑,“原先好好的,我拿你当自己舅舅看待,抽冷子提起这个来,真太让人难堪了。”
蓝笙拿扇柄挠挠后脖子,她听来突然,自己这里打主意的时候长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他咧了咧嘴,“我可没拿你当外甥女看,犯不上难堪的。我料着我家千岁应当和沈夫人提起过了,大人之间怎么论暂且不管,我在乎的是你的看法。”
这事缠夹下去没什么益处,索性说清楚了倒好。只是这里人来人往,顶在人家眼尖子上不方便。她欠着身比了比,“请借一步说话。”
园里宾客虽多,总能辟出一个清静地儿。东边角亭鲜少有人去,廊下挂了一溜灯笼,临水腾空悬着,远看悠悠倒映在水里,火树银花。
两个人逶迤而行,蓝笙隐约可以预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她从没往那上头想,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到底自己大了她八岁,对她来说大概是个半老头子。除此之外呢?他觉得自己尚且合乎好女婿的标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先定下了亲再彼此了解,两不耽误,多好的事!
布暖咬着嘴唇计较,走了几步眼梢瞥见七八个身影,是阳城郡主和老夫人她们。她徒然窘迫起来,惶然站着进退维谷。
“你看看。”郡主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做母亲的,只要儿子有了着落,媳妇人选又是称心的,年轻人在一处,瞧在眼里没有不高兴的。她往蔺氏耳边凑过去,扬了扬下巴,“多相配,简直是金童玉女!”
蔺氏两手在襟下掖着,头顶是摇曳的风灯,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金色的脸带着漠然。听了郡主的话方附和着吊起嘴角一笑,“殿下说的是。”
布暖愈失措,正要撇下蓝笙过去,阳城郡主摆着手道:“别来,咱们进屋子了,你们只管忙你们的去,不必陪着。”
布暖只得作罢,看她们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回身对蓝笙哂笑:“这下子叫殿下误会更深了,外祖母也不高兴,回头怪罪下来,我可怎么交代才好!”
若论起这个来,沈夫人的反应真是和容与一样古怪。姑娘再好没有留一辈子的道理,莫不是她在幽州有了人家么?这也说不通,但凡定过亲的,夫家不会答应她只身投奔外戚来。可若是说没有配人家,沈家母子的态度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他只是笑:“老夫人最通情理,不会怪罪的。再说年纪到了,男婚女嫁是人之常情,就当可怜我这光棍汉,也不至于责难你。”
他引她上了台阶,亭子里果然消停,像是远离了俗世似的。远远看园里人来人往,有种台上做戏台下看的感觉。
他掸了掸石凳请她坐,心里到底还是忌惮着,这辈子没吃过瘪,这会子她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从心理上来说当真接受不了。便觑她一眼,在边上坐下了,仰头望天,感叹上两句好个夜色,横竖不敢往婚事上头牵扯。
布暖叫了声蓝家舅舅,还未正式开口,蓝笙打着哈哈道:“你说新娘子府上姑嫂可会给容与面子?叶蔚兮这样的人,挨打便算了,连累你舅舅,回头沈大将军挂着彩回来,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布暖忖了忖道:“想是不能够的,听说亲家大舅子在北门供职,那些姑嫂总归忌讳些个。”又瞧他一眼嗔道,“谁叫你推脱得干干净净,否则一道去,还好帮衬舅舅呢。”
蓝笙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他去帮衬蔚兮,我再去帮衬他?又不是战场上厮杀,这会子讲兄弟情谊岂不好笑!”
她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那十月里舅舅亲迎,你可做傧相?”
他搔搔头:“大约是义不容辞的吧!虽然我也很怕知闲事先知会叶家婆婆妈妈们,不打新郎官,单照准了打我。”
她笑了笑,转过头去不再言语。那时候想必很热闹,军中出身的郎将们最会起哄,平素军纪忒严明,好容易逮着机会,不使劲闹一闹上将军才怪。可惜都同她没有关系了,兰台出来过不得夜,寅时关坊门前必须回去,连他们拜天地都看不见……
蓝笙见她不说话,心里提起来,忙岔开了话题道:“不知新娘子长得可好看,蔚兮眼光高着呢,倘或不如意,将来必是一对怨偶。”
“你说姻缘是上辈子就定下的么?”她转过视线看着他,“定下了,还能不能改?或者开始的时候彼此爱着,后来不爱了,这样子能算是缘分么?”
蓝笙一本正经忖度着,“有点复杂,不过依我说,姻缘和缘分应当两说。男人一生可以遇到很多段缘分,和嫡妻的才能算作姻缘。旁的诸如妾啦、红颜知己啦,或者填房,那些顶多是风花雪月里告慰青春的东西。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也是枉然。你知道名正言顺有多重要么?所以若是爱,就要让她挺直腰杆子,娶她。”他忽然稚气地笑,“娶的人不是自己喜欢的,这才是最悲哀的。两两煎熬着,居家过日子生了两条心,我料想比死还难受吧!所以要娶便娶自己爱的,我不愿意像容与似的,将来终有后悔的时候。”
她回头看他,他真是个没心眼的人,在叶家府邸直言不讳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容与究竟爱不爱知闲,这问题之前困扰她,她看不透。容与的感情埋得很深,她看到的不过是表面上最浅显的地方,加之的确还有私情掺杂着,愈云里雾里。如今听了蓝笙的话,倒生出些许安慰来——
他谁都不爱。还好,他谁都不爱。
长长喟叹:“两情相悦何其难!其实爱不爱的自己知道,也足够了。”
蓝笙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他说:“做什么藏着掖着?”想了想,又摇摇头,“这样不好,时间过起来飞快,蹉跎个几年,转瞬就老了。”
她扭过身,灯影下恍惚耀出半个亮丽的轮廓。垂手轻抚飘荡的宫绦,眼睛里是沉沉的闪亮的流质,“不是所有爱都必须说出口的,有的可以让对方知道,有的不可以。也许不说反倒能够长久……”
蓝笙缄默下来,没来由觉得有些心惊。说他是个莽汉,其实大唐盛世,三品以上没有纯粹的武将,大抵文武并重的多些。要入宫途,不论从文从武,明经、进士先及了第再图后话。所以郎将里头除了军中直接擢升的,但凡雁塔题名正经点将,谁肚子里没有三两墨水?更何况他这种上等出身,自诩为见多识广的贵公子!形形色色的姑娘见得多了,只消瞥一眼,不说全中,猜个七八分不成问题。
什么样的爱隐晦得不能说出口?这个权且不论,他和沈容与相识二十年,自认为交情足够深,对沈家也算知根知底。可近来一切都开始不寻常,从她来长安,将军府的仆从也好,沈夫人也好,个个都变得讳莫如深。还有那沈六郎,简直有些不可理喻。加之她现在的论调,他像是找到了根据,有理由怀疑一些事情了……
“暖儿,”他坐着不动,开口的时候无比艰难,“我对你从没有过瞒骗,你叫我蓝家舅舅,我一直不答应,是因为什么,你最聪明体人意儿,心里自然是知道的。我不讳言,这样热的天,郡主之所以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到高陵来,就是冲见你一面。两家实在太熟悉,贸贸然聘了官媒怕叫人为难,到时候弄得骑虎难下,大家脸上不好看。才刚我和容与上前头应付骠骑大将军的当口,郡主可曾和你提起什么?你意下如何,不必顾忌,照直了说。”
布暖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到了这份儿上再闪躲也无益,该当料理清楚的,含糊下去对大家都不好。一旦打定主意,便鼓足勇气道:“我前头反复说过好几次,和郡主殿下也交了底的,我待你完全是甥舅之谊,再没有别的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嘲弄的神气,苦笑着问:“是真的么?在你心里,我和容与是一样的么?”转过脸看园中人忙碌往来,半晌又道,“我总有种错觉,我和容与的位置弄倒了,其实我才更像你的亲娘舅,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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