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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循摘下厨师帽,摸摸花白的头发,呵呵一笑,“那算什么本事?人饿得狠了,都能想出点办法来。”
有痕边吃菜边听二老忆苦思甜:
傅骧拿帽子在水沟里兜上一条鱼来,裹在一块芭蕉叶里,搁在烧热的滩石上,烤得香嫩香嫩的,也没什么调料,就滩涂边上野生野长的酸浆果抓一把,挤一点酸汁淋在鱼肉上,一条巴掌大小的鱼,三四个人吃得连鱼骨头都敲骨吸髓嘬得干干净净。
吴静殊没有捕鱼技能,但会织网兜,拿在农场劳动时剩下的麻绳,按照傅骧的要求,细细密密织一个捕虾笼,扔到水沟里去,放上一晚,第二天能捉到不少小虾,装在喝水的铁皮杯子里,底下生了火一烧一焖,虾又鲜又甜,吃的就是它的本味。
江循更厉害,滩涂上摸来的蛤蜊,加上偷藏的鸡蛋,能做出一盆蛤蜊炖蛋来。蛤蜊自带大海的咸鲜,鸡蛋滑嫩,上头撒一撮野葱,碧绿生青,让人仿佛回到浦江大饭店。
有痕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筷子搛上来的蒸花螺都比外头店里吃到的更鲜香滑嫩,不由得便吃了不少。
等吴静殊说到江循七十年代末返回浦江,没有继续经营家里的大饭店,反而跑去苏州、无锡学习正宗淮扬菜技艺,后来曾经为国宴掌过勺,有痕已不知不觉吃掉半盘蒸花螺。
中年阿姨过来提醒江循,有客人到,他才依依不舍地一掸厨师帽,重新戴回头上,“妠尽管吃,想加什么菜就告诉王阿姨,覅同吾客气。”
吴静殊冲他摆手,“这些足够了,倷去忙!”
目送江循走出小包间,吴静殊回过头来,只见有痕一手托腮,两颊嫣红,双眼迷离,一手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挥来挥去。
吴静殊“哎呀”一声,往有痕跟前一看,骨碟里堆着小山似的一堆花螺壳。
她刚才只顾着同江循聊天,没吃几口菜,这会儿赶紧举筷夹起一枚蒸花螺,闻一闻倒还不觉得,螺肉吸进嘴里,细细一嚼,一股浓重的高粱酒的酒香直扑味蕾。
她暗道一声“糟糕”,伸手去摸有痕额头,果然烫得出奇。
“有痕——”傅其默也注意到她脸上不正常的嫣红,“——这是喝醉了?”
吴静殊苦笑,取过王阿姨备下给他们擦手的湿毛巾,捉住有痕下巴,往她脸上揩了一把。
“这孩子的酒量极浅,”她扶住了东倒西歪任她擦脸毫不反抗的有痕,有些自责,“平时吃点糟鸭掌、糟毛豆还没什么,可要是酒香草头、酒蒸花螺这种用高粱酒入菜的就不行了。忘记关照老江一声,是我的疏忽。”
傅其默看着有痕软绵绵地靠在娇小的吴静殊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想笑。
他起身走到有痕旁边,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拢住她的肩膀,让她向后靠在他胸腹处,解救被她压住不能动弹的吴先生。
她身上的热量隔着薄薄一层针织料子传至他身上,仿佛能灼痛他的皮肤。
吴静殊拄额。
“我先送您回家,再送有痕罢。”傅其默征求吴静殊意见,“您要是不放心我,我把她也送到您家去。”
吴静殊想起公司去英国度假,结束白金汉宫的观光后回到酒店,有痕在餐厅吃掉一盏维多利亚冰淇淋,结果被冰淇淋里的轩尼诗干邑白兰地放倒,晚上在酒店房间里连唱带跳了大半宿的事,再一想自己家中一居室的单人床和老建筑并不隔音的墙,苦笑着摇摇头。
这时候便觉出年纪大和房子小的不便来了。
“我保证把有痕送回家,发您照片确认她安全无虞。”傅其默思及当老林提出送酒醉的梁如诗回家时,有痕那种“我不信任你”的眼神,向吴静殊做出保证。
“行了,你别管我,先送有痕回家,好教她早些休息。”吴静殊信得过傅其默的为人,将有痕的住址发给他,“我还有话要同老江聊。”
傅其默见她态度坚决,便一手拎了有痕的包,一手从她腋下穿过,环在她腰间,防止脚步虚浮的她滑落下去,带着她往外走。
吴静殊站在原处,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走出门去,重新坐回椅子里。
换一个人提议送有痕回家,她是绝不肯答应的。
但傅其默,她信得过他的为人。
他同他祖父傅骧一样,骨子里带着一种值得人信赖托付的君子气。
而因一盘酒蒸花螺而醉得迷离颠倒的有痕——
她是知道有痕与原生家庭之间难解的心结的,偏偏这个孩子太过内敛,不肯诉苦。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她懂,她只是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引起注意。
也许像今天这样,无意识地醉一场也好,是哭是笑,是狂是歌,总是种发泄。
雅黑色汽车在薄夜中向前行驶,手机导航的声音被调至最轻,空调温度从凉爽的二十三度升高到宜人的二十五度,出风口风向朝上调整,避免直接打在副驾驶座上。
傅其默一边听从导航指引,将车驶进过江隧道,一边分心看了一眼坐在副驾驶座,面孔贴在车窗上的有痕。
隧道里的灯因车速化成流光,映得车内时亮时暗,她的脸在半明半昧中像德尔菲恩·恩霍拉斯的油画窗前阅读的女人,细腻柔和。
她自上车以来,一路都十分安静,除了最初他试图替她系上安全带,她用力拍开他的手,自己去摸索保险带,反复数次都没能将金属扣插进卡口里而有些沮丧外,倒看不出醉态来。
这念头才一闪而过,有痕便偏了头,将面孔朝向他,拿后脑勺抵着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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