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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下雨不下钱
陈平安已经在凫水岛待了将近一旬光阴,在这期间,先后让李源帮忙做了两件事,除了水官解厄日的金箓道场,再就是帮忙寄信送往落魄山。
陈平安猜不出此人身份,少年面容,可瞧着疲惫不堪、精神不济,似乎修行遇到了瓶颈。陈平安在一些自认大道无望的老修士身上,都看到过这种魂魄日渐腐朽、心气下坠提不起的气象。若非被凫水岛阵法惊动,李源都不会擅自登岸。陈平安就越想不明白,李柳这些年在北俱芦洲的修行,到底是怎么个光景。可那么多份山水邸报之上,都不见任何记载。
陈平安这段日子除了孜孜不倦炼化山水灵气,稳固、拓展水府山祠两处关键窍穴的格局,也会凝神如芥子内视巡游,看那剑气汹汹如铁骑叩关,以及初一、十五分别以剑尖消磨斩龙台,火星四溅,如同家乡阮师傅打铁铸剑,满室光彩。
龙宫洞天四季如春,冬不酷寒,夏无炎热,经常下雨,既有淅沥小雨,也有滂沱大雨,每逢下雨时分,陈平安现邻近岛屿就会有修道之人,多是地仙之流,或是在沐浴甘霖,以人身小天地府门大开,迅猛汲取水雾灵气,或是祭出类似玉壶春瓶、砚滴之类的山上法宝,截取雨水,点滴不沾岛屿地面。
闲暇之时,他开始翻阅那本人人最后皆是一死的故事集,过程各不相同,大多性情迥异,死法也千奇百怪,最终死在何人之手,更是五花八门。
当初在仙府遗址山巅,光阴长河停滞当中,这本书在大妖死后坠落在地,又被孙道人转赠给他陈平安。
陈平安在凫水岛找到了一把竹柄油纸伞,只要当时不在修行,每次遇上了下雨天气,无论昼夜,他都要出门散步,沿着凫水岛走一圈,约莫三十里山水相依的路程,皆独自撑伞走过。
三块牌子,李柳那块篆刻有“三尺甘霖”的螭龙玉牌,已经被陈平安摘下,放入咫尺物中。李源那块用来掌控山水阵法的“峻青雨相”,和水龙宗过桥木牌“休歇”,依旧挂在腰间,雨中行走之时,偶尔步子稍大,便有细微的敲击声。
这天夜雨当中,陈平安依旧撑伞出门,算着时间,朱敛的回信应该也快到了。
陈平安驻足不前,望向远处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之间,忽有一架华丽马车跃出湖面,马车大如楼阁,四角如飞檐,悬挂铃铛,四匹雪白骏马踩水奔走之时,铃铛作响,如雨中天籁。马车之后,又有小簇花锦衣侍女、衣红紫官袍臣子模样的大队人马,追随马车御水而行。马车之上,并无马夫驾驭骏马,只站着少年李源和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妇人。妇人髻如白玉花苞,身穿一件捻织细密的小袖对襟旋袄,外罩轻纱,飘若烟雾。少年李源,换了一身圆领黄衫袍,腰系白玉带,脚踩皂靴。
这支队伍出现后,陈平安察觉到白甲、苍髯两座大岛出现了异象,四周水雾弥漫上岸,笼罩其中,很快就只能看到它们的大致轮廓,但是陈平安不确定是岛屿修士开启了护山阵法的缘故,还是马车那边有人驾驭水法,让岛屿修士不便窥视湖上景象。
马车朝着陈平安这边直奔而来,没有直接登岸,而是停在凫水岛一里外,唯有李源与那个高髻妇人走下马车,走向岛屿。
那妇人似乎临时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原本模糊不定的面容。她拥有一双金色眼眸,是本地山水神祇之一无疑。
李源与那个妇人一起走到陈平安身前。李源笑着介绍道:“这位是司职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南薰水殿娘娘,陈公子可以喊她沈夫人。”
虽然雨下得不小,陈平安仍是立即收起了油纸伞,称呼了一声沈夫人。
那个水殿娘娘施了个万福大礼:“南薰水殿旧人沈霖,见过陈公子。”
她起身后,轻轻拂袖,凫水岛上空便没了雨水降落。
陈平安习惯了对人言语之时,正视对方,便一不小心现了这个水神娘娘的真实面容。她脸色如青瓷釉,不但如此,脸上“瓷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裂缝,纵横交错,一旦被人定睛细看,就显得有些骇人。陈平安有些了然,没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而是将油纸伞夹在腋下,和这个一尊金身已处于岌岌可危境地的水神娘娘抱拳告罪一声。
沈霖似乎有些讶异,笑道:“陈公子不必如此,若是小神这副面容惊吓到了公子,大煞风景,才是大罪。”
李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
只不过陈平安没有笑,李源便只好悻悻然收起笑容——自讨没趣了。若是早年水龙宗那帮祖师堂谱牒最前边的家伙,一个个还在世的话,当下早就周围笑声一大片了。
陈平安一手拎着油纸伞,侧身伸出一手。
沈霖看了眼李源,后者赶紧使了个眼色,她这才与那陈公子并肩而行,然后李源才双手抱住后脑勺,慢悠悠跟在两人身后。
南薰水殿是龙宫洞天诸多水神之,至于山神就更不用提了。在这座小洞天内,最没地位的,就是那些好似被四周大水拘押于牢笼中的小山神。一些个大源王朝等待卢氏朝廷敕封的英灵,或是别处小国死后魂魄不散的名臣英烈,一旦听说可能被丢入龙宫洞天,封正为神,可能连再死一回的心思都有了。不单单私心作祟,害怕入了这座小洞天,约束太多,山香如何比得上水香?更重要的是,进了小天地,离乡背井,身为神祇,如何反哺本国山水气运?所以任何英灵对于担任小洞天的山水神祇,都视为一种官场上的贬谪流放,故而宁做小县城隍爷,不当洞天山神。
而沈霖自称南薰水殿旧人,就又是一个很有嚼头的说法了,因为方圆八千里、拥有千余大小岛屿的龙宫洞天,水运之浓郁,冠绝一洲,如今水神湖君、河伯河婆总计有三十二个之多,连同主城在内十二座大岛,皆有山神、城隍、文武庙,相较于水神,神灵数量更多。
李源看着前边不远处那个“妇人”,心中哀叹不已。同病相怜。
只不过水龙宗那边能做的,更多是凭借年复一年的金箓道场,增添香火,虽然也能补救南薰水殿,类似市井坊间的修缮屋舍,可毕竟不如他这个水正汲取香火,淬炼精华,来得直接有效。说到底,这就是洞天不如福地的地方。洞天只适宜修道之人三三两两安心修行,天生的清净境地,想不与世无争都难;福地则地广人多,利于万民香火的凝聚,这才是神祇的天生道场。
陈平安与这个沈夫人相谈甚欢。 可惜龙宫洞天不像春露圃、彩雀府这些仙家山头,有那装订成册的集子,可以供人了解一地风俗。事实上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听说南薰水殿。不过拥有水殿称号的神祇,往往都来头不小就是了。
在书简湖,青峡岛附近的那座珠钗岛,岛主刘重润作为亡国长公主,其故国就拥有一座传说中的水殿,这才引来了朱荧王朝剑修的觊觎,当然那个出身朱荧皇室的元婴境剑修,还打着财色双收的算盘。陈平安见识过水殿珍藏丹药的玄妙,地仙都要垂涎三尺,按照刘重润的说法,最好的那种水丹,随便抛出一颗,就能让书简湖掀起百尺高浪,争夺不已。
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刘重润尚未和朱敛那边真正谈妥迁徙事宜,其实陈平安不太理解刘重润为何执意要将珠钗岛女修一分为二,祖师堂留在书简湖,却会将大多祖师堂嫡传送往龙泉州修行。如今的书简湖,已经有了规矩,而且还是姜尚真那个真境宗坐镇,和先前无法无天的书简湖相比已经判若云泥,说句难听的,刘重润那点家当,真境宗还真不会见财起意。搬到了龙泉州,一样还是寄人篱下,陈平安该收珠钗岛的神仙钱,一枚都不会少。珠钗岛既兴师动众,刘重润又耗费财力,陈平安实在是想不通刘重润怎么做的买卖。
就像陈平安不清楚李柳和李源的关系,也不明白沈霖和李源的牵连,所以这一路,就是与这个南薰水殿水神娘娘客套寒暄。
由于在书简湖青峡岛做惯了此事,陈平安早已无比娴熟了,应对得滴水不漏,言语句句客气,却也不会给人生疏冷淡的感觉。例如会与沈霖虚心请教凫水岛上公主升仙碑的渊源,沈霖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作为龙宫洞天与水正李源一样资历最老的古老神祇之一,对于自家地盘的人事如数家珍。
李源听着两个头回见面的家伙,在前边热络闲聊,觉得有些好玩。只是好玩之余,又觉得有些悲哀。
那个高高在上的江湖共主,时隔无数年,好不容易走了一趟这座济渎避暑的龙宫洞天,结果呢?连南薰水殿都懒得去看一眼,连申饬这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沈霖一两句,都懒得说。
李源甚至可以笃定,如果不是这个“陈先生”大驾光临,那个江湖共主,连自己这个看护一座避暑行宫无数年的济渎水正,都不会多看一眼。真是无情。
李源总觉得他也好,沈霖也罢,也算品秩相当不低的神祇了,也算足够漠视世俗人情了,可相较于那位高不可攀的远古大神,真是好似人间痴情种。
沈霖似乎谈兴颇浓,主动为陈公子介绍起了龙宫洞天的风土人情。这是陈平安最愿意听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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