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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香久和恩长,真真肌肤相亲,爱情象麦苗那样疯长,其实还很遥远。有情人以心相许,琴瑟和声,莲开并蒂,也有待春风吹绿,雷震春河。晃常恩长与香久,两人站一堆儿,影一处,即刻蓬荜生辉,真真生一对儿设一双,两人前院后堂,朝夕相见,自从两人都与对方有了烫心的感觉,反倒不如从前那般自然和随意了。见了恩长,香久虽百般掩饰,也掩不住内心的慌乱,心想东嘴说西,想不看,眼睛却不服使唤,偷偷一望,那目光东躲西闪,却针针扎进恩长心坎上。恩长呢,恩长一见香久,脸先红了,话也端不准起根儿打哪儿说,只知道找活干。一有空闲,他脚就粘,他舍不得离开香久,他磨蹭着不去碾道房。水缸挑满了,漾满了水缸沿儿,他舍不得走,自个又张罗起猪圈,垫圈起猪圈是个累活,香久除了倒茶续水,还倚门边儿躲躲闪闪瞄他,两人目光一碰,就溅出让人脸红心热的火花,这种时候,香久脸一红就躲开了,就扎上围裙,挖碗面给恩长烙张饼,再到后园割把韭菜,煎俩鸡蛋再给恩长倒杯高粱酒。香久给恩长做嚼谷,也不背人,她不怕前院儿说闲话,前院是一样捧着徐恩长,这扛活的工夫打着灯笼没处找,有香久拢人儿,还巴不得呢。前院儿对没名儿啥样都心有数,赖和尚捧菩萨,有庙台儿,不怕来香客。没名儿也没屈着,没名儿赶上了,就一堆儿吃酒,没名儿这宗好,不藏脏心,他把恩长当兄弟,两人到一块儿就唠皮影,恩长也会吼几嗓皮影戏,还会马马虎虎拉四胡,弦儿一响,没名儿就咿呀唱,就美得不知道北。
恩长不光会拉四胡,恩长还会吹唢呐、吹酱杆笛,扭大秧歌。恩长是北边花台人,花台和渝水,就相隔一道高山上的长城,除了口音略有不同,对于皮影、落子和秧歌的喜好,都象是一个师傅的徒弟,也不知传递了多少辈子。就是乡俗民风,也差不到哪里去,一过春分到清明,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不论门户高低、男女老少都到坟上吃白肉,这叫认祖归宗。老辈子传下来,伐几棵坟山树,换钱宰肥猪,全族男女老少一齐聚到祖坟上,老辈儿人带着磕了响头,拜过祖先亡灵,就等着在坟上吃白肉。先一早埋了锅灶,柴火又现成,展眼大盆小碗白肉端上来可尽造。可有一宗,煮肉不兴搁盐,吃肉不兴喝酒。不喝酒就不喝酒,怕是犯了先人,肉不搁盐精骨白淡腻死人。肉盛上来,家大人偷偷怀中摸把盐,也无人怪罪。一族人按辈分围野餐,只分伦齿无论贵贱,教族人认祖归宗,倒也其乐融融。一年之中,只有这一只问亲情,不分贵贱。乡下人一年到头愁生计,全指望正月里闹春找乐子。水沿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年节闹红火,唱戏扭秧歌,都是本庄德高望重的人物满张罗。水沿庄大门儿不多,财大气粗的可不少,可是家再有钱,也压不过住村当心儿北趟房大槐树下的李大先生。李大先生字庭轩,名李雨村,看门楼看家坟,便知几代根基气派。到李雨村这一辈儿,因雨村念过津门政法学堂,民国初年,又在渝水县政府当过书办,临渝抗战之后,县府打散没了官差,这才下海经商,在奉津门经商倒腾大布名扬乡里。晚年在家乡做了寓公,因财大气粗,人又知书达理,被奉为乡贤,一应公益社火,便推衔领,赞襄风俗。那时候没有村丁,但逢差事,李雨村便指派李家坟守墓人父子跑腿儿学舌,傻存头满街敲锣,他爹就领几个长工上山穿松枝,在村头上搭松牌楼。大年初二闹春宵,三步两座桥仨庄约定成俗窜庄赛秧歌,赛秧歌兴走桥,讲究三庄秧歌汇两桥,旱船高跷水蛇腰。从河西清元寺庙台上起秧子,往东过桥扭到水沿庄,打一阵场子,叫几通好,来一个鲤鱼翻身,亮相,再折回三步两座桥。村人把北桥叫牛郎,南桥叫织女,秧歌扭上织女桥才到兴头上。桥是罗锅石拱桥,红男绿女扭在高桥上,宛若仙下凡,桥下齐声喝彩。秧歌唢呐声声,三村游龙戏凤,好不热闹!扭到牛郎桥上,那方最高,宛若三村街,桥东便是草粮屯,桥边石塔根下晏下来,打圆场,扭扭捏捏不下桥。桥北草粮屯也不怪罪,单等高门大户颁赏钱,年年惯下这通例,都知道桥北有大户,外头有买卖。兴头上的秧歌可劲儿扭,扭在桥上耍绝活,玩顶灯、跑旱船。跑旱船女人船中荡浆,男人扭步摇船,俯仰摇曳,俩人眉来眼去,风情万种。说是看旱船,戏眼全在眉目传情,郎才女貌,都是人堆里扒出来的俊男靓女。挤着围观的人群里,汉子看的是船娘的身段和脸蛋儿,妇女看船夫,瞧的是自家爷们不如人。一年中古板惯了的男男女女,压抑的情爱总要宣泄总要喷涌,摇旱船扭秧歌,最招人喝彩,红男绿女亮瞎一回双眼,也算享了眼福打了一回牙祭。秧歌演到酣处,有人把换上红绸翠袄的香久替换上旱船,众人眼前一亮,香久模样笑得并不灿烂,目光还在前后左右梭巡,有人看懂了香久心思,不等明说,就有人把秧歌队里的恩长推上旱船。在三步两座桥,早就风传恩长香久的风言风语,只是好比清浅的山泉,还没有流成喧哗的溪水。俗话说好男没好妻,赖汉娶花枝,人心是秤,恩长香久的遭际,多少人嘴不说破,也都哑巴吃饺子心有数替他们抱委屈。冷丁二人亮相出彩,人群瞬然一愣,先是如桥下凝水寒冰,继而春风化雨喧闹春河,一片喝彩欢腾。徐恩长一时兴起,把旱船摇得风生水起,香久也容光焕顾盼流光,似春瓶咋泄一边与恩长轻眉暗挑隐送秋波,一边手举绸扇,摇风舞蝶。在三步两座桥,长成了美男子的徐恩长,令多少女人偷眼馋腥惦记在心,今日众星捧月,把恩长与香久按到一条船上,也是心猿意马借花献佛点了私心。秧歌旱船扭得正热闹,忽然那边起了一阵小骚动,原来有人不知从哪儿把没名儿扯过来,捅咕没名儿给旱船当配角儿,拉纤绳。没名儿少心眼儿,又属于那种人来疯,架不住大伙儿起哄架秧子,没名儿随着唢呐鼓点儿,还真就拉起了旱船,踉踉跄跄,一步三摇。没名儿的磕绊猥琐,和恩长香久的俊男靓女花枝招展,形成了强烈反差,一瞬间形成了强烈的戏剧效果,就差把观众笑出眼泪。也没过几时,唢呐锣鼓忽然喑哑,人堆瞬间凝结了欢笑,只见香久逃出了旱船,扒下了彩绸衣裳,不是心思逃离了人群,恩长也显得无自容,恨不得给自己啪啪打脸。
虽然那闹秧歌冷了场,三步两座桥却记住了恩长香久秧歌的扮相彩头。细打听才知道原来香久后爹是古滦州影社出身,早年接破儿娶了一位说唱京东大鼓、拖着油瓶的守寡艺人。女艺人带来的闺女刘香久,随了后爹的姓,却依了母亲的苦命。恩长命更苦,儿时父母双亡,只记得父亲艺名小核桃,是永平乡间轿杠行吹鼓手。难怪香久能歌善舞,难怪恩长随意削根酱杆儿,拧个柳枝也能听醉了半拉庄舍。
一场秧歌相会,让两人拉近了距离,自从知道了恩长身世,香久把恩长看成了兄弟,姐弟相称便少了芥蒂,一个是苦命远嫁的女人,一个是举目无亲的孤儿,命运使两人惺惺相惜互相取暖顾影相怜。香久母性汤汤水水缝缝连连的照拂,使少小失了母爱的恩长,疯长了对女性的依恋,打小知道报恩的徐恩长,从此多了一份心事少了一缕孤单。他一人担起了两家的土,让东家艾书田心满意足,两口子心里啥不知道?只因手攥了好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得再欢,两口子关起门来咬着耳朵偷着乐。
可是好日子并不长久,只不过闹出事来的不是刘香久不是徐恩长,出事的却是连树叶都怕砸破脑袋的香久亲夫,人称没名儿的艾老二艾仁田。原来公元一九四七年的冀东面并不平静。一九四七年的渝水县,八路军冀东十二团掌控着北部山,南边的留镇平原驻防的是国军。北边正闹土改,傅作义的骑兵旅沿着京山铁路直达留镇剑拔弩张。国共双方犬牙交错斗争一触即,三步两座桥正处于拉锯区,两边互相蚕食侵扰,双方难免盘查奸细小心提防。没名儿脑子缺根弦儿,没心没肺整只想追个影,那没名儿追影班,打北边过足了戏瘾正朝家撵,行到西山马峪东边山口,忽然眼一黑被一伙人蒙住头,捉鸡一样捏进坡岗下树趟里。原来北山八路的部队正在这片山集结,正准备进攻留镇拔掉国军据点。头一回进攻留镇遭遇挫折,缘于方伙会儿告密功败垂成,这一次防范走漏风声严密封锁消息。起初审问没名儿见他身背包袱,以为不是奸细起码是倒卖烟土。审来审去让人啼笑皆非忍俊不禁,到了也没问出令人信服的口供。八路不敢冒失放人,定要亲人作保来人认领。
没名儿多日不归家中乱成一团,八路队伍上让赎人,艾书田有田土家产不敢冒头。原来当年抗属由主摊派粮食养家度日,艾书田亲眼见踩区的八路区长,抱着大印办公整东躲西藏,以为成不了气候,也曾不好好给粮,至今心有余悸。刘香久遇事倒显出男人气概,为撘救丈夫挽上包袱就准备只身前往。艾老大思来想去不是办法,就牵出毛驴打恩长一路随行好有个照应。老大家媳妇田风娥,不知什么心事直扯丈夫袄袖,艾书田以为心疼毛驴想想也是,那年月兵荒马乱驴牵出去八成有去无回。艾书田拦下毛驴换成独轮车,田凤娥心里好不乐意,她是心疼了恩长,当看见恩长推独轮车显出那英武劲儿,那不快的心情又融化了,就象飞雪遇见了梅花。
独轮车推出三步两座桥逶迤西行,刘香久斜竏着坐一头儿手里还挽一个包袱,另一头坐口袋粮食,这一回艾书田为赎回兄弟还不算吝啬。这一身行头实在招摇,引人注目的不是这寻常的行头,那时候的冀东乡风民俗,回娘家的小两口寻常是这般容貌。令人瞩目让人浮想联翩的是,当恩长和香久恍若一对作之合的夫妻,扭扭哒哒上路的时候,多少双含笑不语的目光,羞得刘香久抬不起头来。春布满车辙的泥路上,载着香久和粮食的独轮车碾破了路边的附菜和车前草,碾过了沙岭碾过了小裙河,走在盘山路上望过高山上云朵一样的杏花春景,两人也不搭话,独轮车上香久扭着腰肢头也不回把手帕递给恩长,恩长总是忍不住凝望香久白白的脖颈,和脖颈上满头墨汁一样黑。望着镶着纸月的山口,山口底下吼着松涛的方,藏隐着黑松遮盖的抓脚槐老庙。跨过山口,山那边另一片苍莽的西山谷,便是八路军碣石支队的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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