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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看我一眼,用暖着日光温度的手轻轻抚摸着老爷子的遗像,指尖流淌出最深沉的依恋。嘴唇合动,无声地讲述着只有他和老爷子才听到的话语。他说,他经历过所以什么都明白。经历过意味着更坚强,所以不哭,不把悲伤写在脸上。通过失去亲人铸就起来的坚强,多残忍,多伤情,可我倒宁愿他能示示弱,至少不该滴水不进,折磨自己。
“待会儿要出门了,你得吃点儿东西才行。”我提高音量道。
“好。”
本以为着要多费点儿工夫才能劝动乐川,没想到他这么爽快,我一着急抬屁股就往楼下冲。跑到一半敲下脑袋,我又匆匆折返直接来到他面前,正要问想吃什么,乐川如同再抵挡不住悲伤侵袭一般,沉沉倒进我的肩窝。我趔趄地差点儿摔倒,忙站稳身子同时抱紧他的腰,就担心他因太过沉痛,体力不支而晕厥。感觉到腰间有来自他手臂的力量,我才稍稍放下心,静静与他相拥。
“小灵子,我昨晚上是不是太过分?爷爷会不会不高兴?”他声音嘶哑,只一夜竟如已饱经风霜。
我完全不了解缘由起因,不敢随便评断乐川昨晚的举动是太不近人情,还是情有可原。
可总不能什么也不说,轻抚着他的脊背,我柔声道:“别想那么多了。你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下,我们还要去送老爷子最……”心间揪痛,喉咙哽咽再讲不下去,我吸气强忍着改口道,“你如果现在吃不下东西,我陪你出去走走,好吗?”
“嗯。”
天空万里无云,秋老虎狠狠杀了记回马枪,天气闷热,犹如盛夏。
我陪乐川来到后院的木芙蓉树下,青枝绿叶间大朵大朵的木芙蓉,有白有粉,开得极美极艳。不必知会,红着眼的保姆阿姨和警卫兵搬来小桌小凳,又摆上清粥和小菜。见乐川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木芙蓉树,阿姨满脸疼惜,在我耳边叮嘱句劝他多吃点儿,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我盛起两碗热粥凉凉,站定在乐川的身旁,也仰起头看花,一声不吭,时刻谨记道长昨晚的那句话,绝不轻言劝慰,顺着他,陪着他就好。
“小灵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喝酒吗?”乐川沉寂很久之后,突然间侧目看着我,自问自答般道,“因为我痛恨它,有一阵子甚至一闻到酒味就会吐……我已经不记得我爸是什么染上的酗酒症,只记得最严重的时候天天都是醉醺醺的。”
他面庞间笼上一层苦楚,我想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还未张口,他先对我低声说了句没事。易子策和老爷子的话犹在耳边,我想,也许对于心思深重的乐川而言,此刻愿意倾吐心事,就是最佳的自我治愈。
“为成为同时飞第五、第六代战机的第一人,我爸曾痛下决心戒酒,可能成功了吧。例行的身体和心理检测显示他合格了,签字军医是易子策的父亲。”乐川勾起一抹苦笑,抬手指去小楼某扇正对木芙蓉树的窗户,似怨似恼地接着道,“可就在飞前三天,我还明明看见他在树下喝酒。大灌了两三口,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听懂了,乐川之所以恨易子策的父亲,只因为他是乐川父亲身心健康的背书人。如果他没有签字,乐川父亲兴许就不会牺牲。我学医,明白酗酒症是一种生理以及心理疾病,长期酗酒不仅会对身体脏器造成严重损害,对大脑中枢神经的损伤更是不容小觑。
越了解酗酒的危害,越觉不安,即便没有十足把握,我也知道乐川父亲突然产生倒飞错觉,和他酗酒不可能毫无关系。这样一来,易子策父亲的责任更大。乐川一旦了解真相,也会更加痛恨他。萦绕脑海中的迷雾散尽,隐含其后的最大真相竟如此震撼,令人不寒而栗,难以负荷。
硬逼自己停止一切过度揣测与联想,我偷偷蹭掉手心浸出的细汗,牵着乐川坐到小桌前,把一碗热粥朝他面前推了推。
“乐川,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能让你觉得好受一点儿。”夹些小菜进他碗里,我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缓温和,“你说过‘情感是心的眼睛’,我特意搜过林清玄的这段话。后面还有几句,我印象深刻。一个爱恨强烈的人,两只眼就会处在半盲状态。在我们对那些可恨的人都能生起无私的悲悯时,我们心的眼睛就会清明,有如晨曦中薄雾退去的潮水。”
乐川没有动筷子,默默地听着。我稍稍沉吟停顿后,继续道:“你可能无法原谅易子策的父亲,但我相信你不恨他了,不然你和易子策原本生疏的关系就不会改变,对吗?”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微扯嘴角,却没能笑出来,点了点头。
“他转学和我同校,三五不时地来我家,违背个性地向我示好,我知道是经过他父亲的授意。那时候我的确讨厌他们父子,更不喜欢易子策,像个傀儡,用来改善我和他们关系。”
乐川坦诚直白,措辞严厉,我无言以对。肩负起父辈深切愧疚的易子策主动亲近他,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违背个性。我终归只是个身外人,没有权利请乐川口下留情,更没有资格质疑易子策,唯有专注不语,做个合格的聆听者。
“随着年龄增长,加上爷爷常常开导我,读大学之后,我们的关系开始慢慢改善。”可能觉得我表现得太严肃,乐川轻刮一下我的脸,“放轻松,我和他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去年爷爷查出肺癌,多亏他和徐爷爷尽心尽力地照顾,爷爷病情才能很快好转。我也是从那时起,对他的态度才真正有所改观。”他端起碗小抿一口热粥,道声好吃,终于漾开一抹浅笑,继而又说,“以我爸固执的性格,对蓝天的热爱和对荣誉的憧憬,我很明白,谁也阻止不了他,也怪不得谁。”
暂时忘记那个可怕的真相,听他一席话,我顿觉轻松了不少,长舒一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就知道你不会用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来开解我。我已经想好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和我父母,平心静气地好好谈一谈。”
他一顿:“不跟我去广东了?”
“去!”我答得干脆,笑着问,“回来也借我搭个顺风车,送我回趟家呗?”
“不好吧?”乐川放下碗筷,为难地蹙起眉心,“守孝期间去见丈母娘,恐怕不太……”
“我没说让你见我父母,到地儿我自己下车就行。”
“你还真当搭顺风车!怎么你也该尽尽地主之谊,请我吃顿便饭吧。”
“好好,请你吃大餐。”
能说笑证明情绪在平复,我也赶紧催乐川尽量多吃,又撵他进房间躺下休息。他睡不着,抓着我的手不准走,要我陪他躺下。我百依百顺,他就得寸进尺,像抱伴床玩偶似的侧拥着我,非要我陪他说说话。问说什么,他道随便。随便两字最难伺候,我想来想去,聊起了学医两年遇到的各种或奇葩或有趣的事。聊着聊着,背后传来缓沉的呼吸声,我不敢乱动,也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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