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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姐刚才喊着喊着,一个没留神,把咱哥喊成爸了!”
“哈哈哈哈!”
“不行,天气忒冷了,这家里一直没人停真滴不行。”
“朵朵,行了,别哭了,送灯回来的时候不能哭。”何胜果远远地对何朵喊道。
何朵只好努力调整情绪,让眼泪流的慢一些,心里却感慨这帮人当真是哭嚎随意,收自如。
送灯仪式结束后,山里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多年无人居住的阴潮屋子,在白天都冻的透骨,更别说夜里了。
“女人和小孩回城里去,男人留下来守夜!”何胜华简单利落地吩咐了几句,便让何成何旺开了两辆车,把姑嫂和侄女们一起送回了宁水市,他则和何平一起留守在村里。
虽然舍不得父亲,但村里的条件确实不适宜过夜。要不然只怕等不到父亲下葬,自己就先交代掉了。因此何文何朵并没有拒绝,和母亲一起草草脱掉孝服坐上了车。黑夜里的大山安静又诡秘,车灯即便开到最亮,也几乎被无垠的黑暗吞没了大半。
“爸,咱们一起回新家。爸,咱们一起回新家!新家不冷,咱们回去了好好休息!”何朵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嘴里喃喃说道。
上一次在新家,还是昨天收拾东西准备回村的时候。这次再回来,仅一天的功夫,爸却没了。明明家里什么都没变,却总感觉空空荡荡、一地悲戚。
“唉——啊!”许娇兰坐在床上,看着旁边丈夫日日睡过如今却空荡荡的位置,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大声哭了起来。
何文何朵默默擦拭着眼泪,手脚却不停地忙着一系列归置事务:安抚猫咪长安、铲屎添食、换衣烧水、整理第二天要带的东西。明天天不亮就要赶回村里,留给他们休整的时间并不多。
“好了,妈,早点收拾洗漱,不早了。我爸跟咱们在一起呢!他也回来了,他都知道的。”何朵把一杯热水放在床头,劝慰着母亲。
许娇兰叹了口气,不再哭泣,却也半晌不语,待情绪平复之后说道:“咱们这儿亲人去世,一家子人不能洗脸洗头洗澡,你们可别忘了。”
“啊?我还说洗把脸泡个脚呢,脚冻的都快没知觉了。”何文说道。
“忍一忍吧,等埋了再说。”说到“埋了”两个字时,许娇兰再度哽咽。
“这要一个星期啊!那不脏死了?”何朵郁闷地说道。
“不能洗,洗了那些脏水就要让你爸喝了,就洗洗手刷个牙好了。”许娇兰坚定地说道。
“好吧!”虽然难受,虽然并不信这些封建迷信,但毕竟是对自己的父亲,何文何朵自然不忍挑战习俗。
明明好几天没睡觉,加上流泪过多伤心过度,身体极度需要休息,可姐妹俩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都是父亲生前的一幕幕影像。
过去的十个月里,何朵不是没想过父亲有朝一日撒手西去的样子,必是各种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可谁知事情真生时,却是如今这般恍惚游离的光景。
从父亲闭眼的那一刻,全家人就开始了各种流程化的动作和安排。给父亲穿衣服、带父亲回家、入殓、迎接宾客、送灯吃饭、全天候接续香火……一应诸事接连不断。所有人满脑子挂念的都是流程有没有走对,父亲的遗体和灵魂有没有受委屈,父亲如果在天有灵,对这样的身后安排满不满意,父亲灵前有没有人守着,还有哪些规矩需要执行等等。
脑子里连轴转的都是需要落地执行的事情,悲伤的精力反而被分散了很多。
“尤其家里头这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村里人也好,亲戚也好,都挤在一处寒暄热闹,说说笑笑,就感觉不到咱爸已经走了,总觉得咱爸也在一起跟我们玩笑说话呢!有时候真的就忘记了伤心。”何朵说道。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村里人去世后会有这么多流程,会停棺这么长时间才下葬的原因吧!”何文继续总结道:“咱爸虽然只有六十八周岁,对村里而言也算寿终正寝。这种类型的葬礼人们都会笑着闹着去办,就是喜丧。”
何朵点点头道:“嗯,大家吵吵嚷嚷嬉皮笑脸的同时,各司其职忙着应有的程序,这样一来当事人也跟着放松了情绪。在最痛苦的时候精力被分散掉,等到人真正下葬,已经过去好几天的时间。再缓不过来的人,也缓过来了。”
“所以,所有存在都有它的合理之处。”何文默默说道。
“但我脑子里还是会忍不住去想爸生前的很多事情,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年前我一回来就坚持带他去抽血,那时会不会就现了血小板极低,医院就会紧急安排住院了呢?虽然医院年前不接收住院病人,急诊总可以吧?如果那时候就住了院,爸也许就不会这么快走到这一步……”何朵说着,眼泪再度淌了下来。
何文刚准备说些什么,何朵继续低声哭诉道:“还有,年前爸就开始说他不想吃东西,气短,尤其过了年以后人总是没力气,没力气到坐都坐不住。我那时只想着他是吃不下饭才会没劲儿,完全忘记了很早以前在江临看病时,医生在每次出院时的叮嘱:‘只要病人觉得气急、胸闷、无力,就要尽快送医。’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就忘记了……”
“那还是爸一开始做化疗的那几个月,医生说过几回这样的话。那时候我真的天天都关注爸有没有力气,会不会胸闷气急,可是爸从未有过。再往后不再涉及这些症状的顾虑,我就彻底忘了。在我的意识里,气短可以躺在床上吸氧,没力气就多吃点饭,似乎都是伸手就能解决的事情……”
“那时爸长期不动弹,肠胃消化不好,我就觉得那些只是因为吃不下饭导致,只知道多给他按揉腹部。可是做了这些事情,却根本连标都治不了,更何况治本!但凡我能想起来之前的那些医嘱,及时把爸送到医院,他同样不会这么快就走!”
“还有”,何朵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只记得最后一次出院时江临的医生让关注血便、黑便和出血的情况,那时我每日都会问爸大便颜色怎么样。爸一方面大号上的少,毕竟吃得少嘛,另一方面他总说大便颜色正常。可我很少亲自去看他的大便是不是真的正常……其实很有可能,爸自己并不知道正常的颜色到底是什么颜色……所以即便他已经黑便了,他自己也不觉得,我们就更不知道了……”
“我以为消化道出血的唯一表现就是通过大便……可是你看,爸最后走的时候,其实是全身里面黏膜大面积出血。黏膜出血谁能看到?连机器都不一定吧?我什么都不懂,却拿着那点微末的经验当权威,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早就出血了!你看他的嘴唇,刚住院那时,那么大的两个黑血痂……还有他的口腔和喉咙,全是血丝血痂,可我们从来没有让他张嘴看过……”
“他说喉咙干,难受,我就只给他含金嗓子。你知道吗?今天我喉咙干疼的厉害,我就把爸之前还没用完的那一盒金嗓子打开,含了一片,太甜了!甜腻到齁得慌!反倒是三婶给的草珊瑚好一点……可是这么长时间来,我却从没亲自尝过,一直给爸含那么难受的东西!”
“咱爸初四夜里在厕所晕倒那回,肯定已经出血很厉害了,身体虚的不行。昨天三叔还说,他初三还是初四来家里串门时,看爸的脸色就知道已经不好了,说他脸色白的厉害……可是,我怎么就没有意识到?而且三叔他既然都现爸不好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何朵哀哀戚戚地哭诉着,对父亲的离去充满悔恨和愧疚。这些事情她已经耿耿于怀好几日,无论哪一条拿出来,都会让她相信父亲的死就是自己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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