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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页的个人信息填过,后面是一些问卷。于曼颐在“美术基础”一栏停笔,思量片刻,抬头询问道:“这基础该如何算呢?我没有学过,但我自己画了许多,也不算完全没有基础。”
“你自己画过?那你带来了么?”
于曼颐昨夜便设想过类似问题,急忙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些在纸片上的随手画作。她以前对这些作品颇为自得,但自从见过了苏文挂在窗户上的画,便没什么骄傲在了,苏文若要将她归为一个“零基础”,那她也无话可说。
但苏文并没有这样说。
他接过于曼颐的画作时神色还是微微笑着,翻了几页,脸上便显出一丝惊艳神色。但这惊艳又慢慢被不解取代,十几张翻过去,他神色回归平常,显然是做出了对于曼颐作品的判断。
于曼颐正襟危坐,面对着自己此生所见的第一个“专业画师”,神色严峻得几乎像要听判词。而苏文将那些画在桌面上细细整理齐平,推还到于曼颐的报名表边,询问道:“你这些画,都是模仿的谁的呢?”
于曼颐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回忆片刻,回答道:“绣花的纹样,家里的屏风,商品上拆下来的包装纸……有什么,我就模仿什么。”
“你很会模仿,也能模仿得很像,”苏文说,“但你模仿的这些东西都很平庸。你已经模仿了太多平庸的东西,如果你来上课,我会带你模仿一些更好的美术作品,那对你提升自己更有帮助。”
“苏老师,可是……”于曼颐忽然开口,似乎对他的话有些别的想法。但她并不擅长否定和反驳别人,于是只起了一个话头,就卡顿住了。
“怎么?”苏文说话的声音是很典型的吴侬软语,很温和,这温和鼓励了她。
“……可是其实,我只是想画一些平庸的东西,”于曼颐终于有了鼓起勇气的诚实,“我只是想把这些平庸的东西画到最好。因为就我所见,你所说的那些更好的东西……”
她沉默片刻,继续说:
“需要很多钱,很多时间,才能画出那些很好的东西,”她看着苏文,尽可能将语言组织好,“从介绍我来上课的人,到借我学费的人,以及你方才,你们似乎都是默认了人来学画画是因为喜爱画画,是为了画出更好的画。可其实……我自然是喜爱画画,我也想画出更好的画,但我的喜爱和我想并不重要。”
“那你觉得什么是重要的呢?”苏文的语气依然平缓,而于曼颐的叙述在找到切入点之后,已经显得有些急促。她迫切地要向老师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只有这三块大洋,只有这剩下的一个多月扫盲课。
“扫盲课的一位老师告诉我,”于曼颐说,“人要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听不懂算数,算数不成。我英语也学得很浅薄,英语不成。我识字,但能识字的人太多。我思来想去,自己只有画画这门手艺……”
她将画画称为一门手艺,一门与木匠、打铁相同的东西,苏文已经知道了她如何看待自己的天赋。他有些可惜,但他并不觉得难以理解。
“我看到报纸和杂志上总有人需要插图,”于曼颐继续说,“那些洋货商品的包装纸上也要插图,我第一笔薪水也是因为我能给人画插图。苏老师,我并不是为了学更好的美术而来,我只是想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例如给人画那些你所说的平庸的插图和包装纸。上次我路过一家照相馆,能给照相馆画背景也成……”
“好了,好了。”苏文打断了于曼颐急切地叙述。
他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再度翻阅起于曼颐的画。他忽然注意到了一些方才忽略的细节,例如即便是模仿这些平庸之作,她的笔触仍然是具有灵性的。但她藏起了自己的灵性,因为平庸的东西才能让她用最快的速度寻得安身立命之法。
苏文对着她的画又思考了一会儿,抬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说自己并不是为了学美术而来,这话并不准确。”
于曼颐茫然看着他。
“你所说的这条路,叫工商美术,”苏文很有耐心地向她解释,“这在上海,已经是一门专业的美术分支了,有专门的美术班,更注重商业应用,只是我不从事罢了。你所说临摹的那些包装图案,也大多是上海发过来的。”
工商美术。
于曼颐嘴唇微微动了一下,默念这四个字。这四个字如此简介而贴切地将她方才表达的一切囊括了进去,仿佛将一簇漫无目的生长的枝蔓用外力聚合,指向了一个锚点。
“不过你表达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苏文夸奖于曼颐,“那我要你在这次的短期课所临摹的画作,或许会与别的学生有所不同,但也没有那么大的不同。于小姐,美术这事殊途同归,我看你的这些模仿之作,你应当懂我在说什么。你若是认同我的话,我给你开一张单子,你去附近采购纸笔颜料,三日之后便可来上课了。”
而于曼颐仍沉浸在“工商美术”这言简意赅地四个字中,点头的时候几乎有些恍惚了。
“我……认同的,”她说,又在意识到这课程敲定后改口喊道,“苏老师,我很认同的。”
…
于曼颐这一个中午所摄入的信息量比平日在学堂三天都多,她等苏老师开单子的时间都用来自我消化。从画室出来后要过一座石拱桥,于曼颐拿着单子站在桥上思索片刻,想到这些画具可以叫方千来陪她买,然后说是方千的,这样于家也不会有人觉出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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