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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漆漆的山洞就在前面。它在我们所看到的几个山洞当中不算最长的一个。可是由于这里地质构造复杂,石质酥软,施工条件坏到不能再坏。
我们接近那里时,正是傍晚。黄昏的天『色』里,远远地就能看到烟雾升腾;还没有走到近前,又听到了呜呜的哭声。
原来有一帮人在那儿烧纸。梅子不解地看看我。我想这些人大概都是当年死难者的家属,而大约今天正是一个人的忌日——也就是说,在几年前的这个秋天的下午,那个人死去了。他的亲人在祭奠。
在他们的哭声里,我和梅子再也不想进那个山洞了。我们在洞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啼哭的人一个个衣衫褴褛,一望而知是附近的山民。
我们走过去。梅子掏出一点儿钱递给他们当中一个最老的女人。我初步判断是这个老人的儿子在山洞里死去了。当梅子把几张纸币交给老人的时候,老人的泪眼定定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觉得这目光像房东女人的一样;我还觉得她不知哪个地方像我的外祖母——也许是她的头像外祖母的一样稀疏,甚至头顶也像外祖母那样有个凹陷。她的白在晚风中拂动,两个人搀着她,她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
旁边的人替她收过钱,不住声地感谢。我们赶紧走开了……
翻过离那个隧道最近的小山包,还要经过一片坟场——一个修理得很好的小陵园。
一片整齐的、排成了一行行的坟头,前面都立着小小的石碑,上面刻了红『色』的字迹。石碑旁边各栽了一棵小小的松树。在夕阳下,这片无人管理的小陵园显得十分凄怆。从石碑上可以看出,这片坟场埋下的就是这几十年时间里在水利工程中献出生命的人——但看下去才明白,这仅仅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原来,如果父亲他们当年在山里蒙难,还没有资格埋在这里呢。
我想起在那些干渠上,曾经看到上面刻着“连、排”的字样。就是说,当年的民夫完全是部队式编制,他们分别是营、连、排、班。这儿的石碑上就刻着第几连第几排的字样。而那些没有刻上类似字样的隧道和干渠地段,大概就是父亲一类罪人开出来的……
至此,有一个人的影子在脑际一闪而过那个瘦瘦的、在岳父面前两脚并拢打敬礼的人。我想起了他的一段经历,于是问梅子那个老警卫员就是在这里率领人们搞过水利工程吧?他是不是就叫“老歪”?
梅子不敢肯定。
那个老警卫员已经离开了人世。我想将他安葬在这个墓地里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他年轻的时候就在这片大山上打过游击,后来又在这一带(我已在心里肯定是这一带)率领一群人开凿山洞——他应该埋在这里。
我们随便在墓碑之间看着。一连走了几个来回,墓碑上都是一些陌生的名字。他们的年龄、籍贯、出生地,都写得一清二楚。我现这些死去的人大多都是方圆一二百里的农民,他们有的是平原上的,但更多的还是周围的山民。
暮『色』中看着这排列整齐的墓碑和坟尖,突然想到了它的严整有力。他们活着的时候排成了整齐的队伍,他们死去的时候仍然是这样。像那个老警卫员,离开人世前不久还在庄严地敬礼。那种严整划一的热情,那种刚劲有力的生活,突然间赢得了我的尊敬。我明白了,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这座巨大的工程——他们那始终如一的不变的信念,的确大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可是我们面对着他们遗留下来的这一切,想要寻找的常常又是另外一些东西。它们是什么?在哪里?一时有些茫然。我们常常在大山的沉默里,在这一排排的墓碑后面,在深长、阴森无底的山洞里,在那些焚烧着纸钱的人群里,在那个泣哭的老太太呆滞的目光里,寻找着、寻找着……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不得不选择今天的宿营地了。再往前走,即便遇到适合宿营的地点梅子也总是摆手。我明白,她是嫌这儿离那片坟尖太近了。怎么说呢?我想告诉她,在这座大山里,很远的不说了,只在四十多年前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活动着十八九支拼死拼活的队伍。无数的战斗中不知死去了多少懦夫和好汉,这片大山到处都洒上了血滴。更不用说后来的开山,还有规模不算太小的几次械斗——那是村落与村落间的争执,是突然爆的世仇……反正这儿很难寻到一个无血之地,它不可能完全摆脱死亡的故事。河谷里的沙土那么洁白,那是雨水洗涤的……
四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啊,又登上了一个山包。
我们一眼就看到了暮『色』里的一片大水。
就是这里了,这是一处阔大无边的水库。在整个的水利工程网中,它可以算做心脏部位了。它大得简直像一个海湾。它在天光中闪亮,出了诱人的淡蓝『色』、橘红『色』。水面上静静地躺着几条小船,那船在水里悠闲地漂游。水库边上还修了亭子,仔细看看原来是小船停靠的小码头。原来这里已经搞成了风景旅游区。那些小船就是供游人使用的。
我们的心情为之一变。梅子当即就决定到水边上过夜。她好像把所有的烦恼一下子都忘掉了,扯着我的手,只顾往山下走去。
我们在离水边三十多米远的沙土上搭起了帐篷。
这真的有点儿像在海边上的感觉。徐徐水浪一下一下推过来,在岸边出扑扑的声音。人们很容易就会忘记这是在深山里……离水近一点的地方长满了红柳和芦苇,不时有小鱼出“咚”的一声。我们觉得这是进山以来过得最愉快的一个夜晚。这个夜晚,我们将在轻轻的浪涛声里睡去,把所有令人不快的故事全部忘掉。
天黑了,我们照例点起了一堆火。可是不一会儿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了歌声。我们迎着歌声望去,这才现远处还有几堆篝火……
歌声变得越来越清晰。那是无忧无虑的、欢快的野外的歌声。这歌声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有什么人迎着这边走过来了。梅子有些警觉地站起,我让她坐下,小声说“他们可能是来旅游的外地人。”
我的判断大概没有错。一会儿走来一些年轻的男女,他们穿得都很花哨。这和我们一路上看到的山里人大为不同。问了问,才知道他们是一些大学生。
“什么大学?”
我听清之后差点儿叫了起来——原来他们就来自我的母校,是那所地质学院的学生!他们因为要来搞一个勘察项目,顺便也是旅游,就搭帮结伙跟上老师来了。他们的这次勘察实际上是分担一条地方铁路的部分工作,编一本项目论证书。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会儿轮到他们问了。
我想了想,故意逗他们“我们是来旅行结婚的。”
“天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欢快起来,“瞧人家多浪漫啊,多浪漫啊!”
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火星在高空里升腾。梅子那时真像一个新娘子那么安详。她幸福地看着面前的篝火。
小伙子们还在欢呼。他们觉得这会儿遇上了有趣的事情。
“喂,你们快来看哪,这里有两个结婚的!”
有人向远处喊起来。那边的年轻人咚咚地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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