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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盛泰当铺在德胜门外的教场口街3号,这行买卖生意的铺面规制都差不多,远看铜墙铁壁,近看低门小窗,门外装着铁栅栏,屋里边砌着高柜台。里面坐着和站着的,甭管是当家的、头柜二柜还是小伙计学徒,清一色的面沉似水,神气十足。这行里的人,大都说方言,听起来类似徽话,外行人听着就是一蒙头转向,根本听不懂。
夏风朗站在高柜台前边,仰头看着账主似的伙计,扬起胳膊把探员证直接扔进柜台,伙计捡起来一看,才弯腰低头换了一副大笑脸,连跑带颠地跑出来给俩人鞠了个大躬才说:“哟,官爷,小的昨儿吃黄酱把眼睛蒙住了,没认出来您,您老千万担待着,可甭和小的一般见识,气着了不值当的……”
任千里靠在柜台上有些个哭笑不得,看着那伙计说:“你这小脸儿变得可够快的,甭跟这儿废话了,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们这儿有正事儿,哪有功夫跟你置气,麻溜的,赶紧!”
“好嘞,我这就去,当家的跟后头呐,您二位稍等……”伙计说完,火烧屁股似的往后头跑了。
“当铺这号生意,是‘春添本,秋回利’,要是没什么大乱子,一准是稳赚不赔,比棺材铺还稳当。”夏风朗点着烟,看看四下也没个坐的地儿,只好站着跟任千里闲聊。
要说那伙计还真是利落,没等着任千里搭话茬儿,人家就一阵风似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人高马大的,看着就那么壮实。
“哟,对不住对不住,慢待了。说起来也是没法子,我们这儿柜台外边不设座儿,实在慢待二位了,我是这儿的主事人杜逢年,有什么事儿咱们里边聊……”刚见着夏风朗,当铺当家的就自来熟似的忙着把俩人往后边让。
夏风朗也没客气,跟着杜逢年到了后边一间屋子。着眼一打量,屋子不算大,但却拾掇得挺利索,里边是一张花梨木的书桌,上边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山子等用具,看样子这儿就是杜掌柜的书房。伙计张罗着倒茶敬烟,忙活了半天才退出去。
杜逢年看看夏风朗,又抱了抱拳说:“二位官爷到这儿来,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吧?”
夏风朗欠欠身子说:“杜掌柜,您甭客气,我们来是为了公事儿,警察的公事儿自然没小事,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周玉通周先生是您这儿的人吧?”
“对对,周玉通是小号的柜先生,他……不会捅什么娄子了吧?还得劳烦您二位特意跑一趟。”
“唉,掌柜的,是这么一回事儿……”夏风朗瞄着杜逢年,根据经验察言观色,现他并没有什么变貌变色,起码在这件事的反应上是正常的,所以也就放心把事情大概的说了一遍。
听完这一番话,杜大掌柜张着大嘴,半晌都没合上,缓了半天才吐出一口气,脸也跟着煞白煞白的。
“这是哪儿来的事儿呀!这横祸怎么摊在周先生身上了,哎呦,怎么想怎么不像是真的……”
等着杜逢年渐渐稳定下来,夏风朗才又看着他问:“大掌柜,您觉着这些日子周先生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吗?或者有没有跟别人结梁子的事儿?甭管什么事儿也甭管大小,连拌嘴都算上。您好好想想,听完了我这边自个分辩就成。”
“唉……说实话,官爷,进到我们这屋里的主儿,就没有顺风顺水顺心思的,都是没米下锅要钱救命的事情才来当铺。再加上看货定价的都是站柜先生们,这外人都说我们这行是落井下石的买卖。所以,要说有人心里记仇了,还真说不上来。可这行就是这样,再正常不过了,要说不正常的,还真没有。周先生这人还算随和,在店里人缘不错,跟外边也没听说闹别扭什么的。而且在铺子里要是跟外人有吵架拌嘴这种事儿,根本不用站柜先生出头,柜台里伙计学徒就给拦下了……还有一个事儿,官爷,这周先生啊,年前就告了假了,过了腊八就走了,说是五月回来销假……”
“怎么走那么长时间?”夏风朗问。
“嗨,当铺这行都是这样,三年一次假,一次半年,从我这掌柜的到学徒一视同仁,都这样儿。这还是进了民国以后改的,前清那会儿,五年才一次,一次十个月。周先生是徽州人,说是回家省亲。我们这上上下下的都以为他早就跟老家享着福呐!哪成想啊……唉!”
夏风朗点点头,又掏出烟卷在烟盒上墩着,点着以后才问:“那周先生跟北平这边家里还有什么人嘛?”
“没有,周先生家里人都在老家,就一人儿在这边。他住的离这儿也不远,是东家的房子,有俩徒弟跟他住一个院儿里,平时也有个照应。”
“哦,没有异常!这样儿,您再好好想想,还是那句话,多小的事儿都成。趁着您琢磨的功夫,周先生请假离开之前,他收东西开的当票底子我得搂一眼……”
“好嘞,那都是现成的,你稍待,我让前边送过来。”
杜掌柜坐在椅子里拧着眉头回想当铺里的事儿,夏风朗把当票底子摊开在那张书桌上,吹了吹上边的浮灰,这才细细做做地看起来。就这么上心一看,他才知道,这周玉通不愧是柜先生,收的东西可都是大件重器,没有怂的,金银玉器古玩字画花梨紫檀真称得上是包罗万象了。
任千里抻着脖子瞄了几眼,一看当票上面的字写得都跟天书似的,有的字根本就没见过,有的还少了几笔,压根看不出来是什么。
挨张仔细翻看着,夏风朗现了一张十一月二十五那天开的当票,上边写的是假石手镯一只,当银是一千大洋。要是按照当铺给的价钱估算,这只手镯最少值个四千到五千块。“假石”是当铺行里的春典,玉器和翡翠都统称为假石。在这儿要是能给上一千现大洋,那就应该是老坑里出来的料子打造的手镯,肯定不是一般成色的物件。
跟杜掌柜一核实,夏风朗猜的果然没错儿。又叫来前边的伙计一问,他还记着,那是去年冬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来交易的,看样子穿戴还不错,不像是个在钱财上受憋的主儿。其他也没什么新鲜,听了价格他一口答应下来,赎当期限是半年,月息是二分五厘。
把那只翡翠镯子拿到手里时,夏风朗端详了好半天,才还给伙计。就是这时候,杜掌柜长出了一口气,探着身子说:“刚才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还真想起一个事儿来。不是恭维您,您这双眼睛就是火眼金睛,好些当票,单单挑出那一张来,我说的这事儿,就和这镯子有关系。”
“哦,那您给说说,越细致越好……”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当时根本就没在意。那天收了这只镯子以后,我特意过了一眼,确实是好东西……您可能知道我们这行有一规矩,叫‘明一暗二’。就是说到了当期以后啊,物品要给本主儿留一个月再处理,这是明的。暗的就是过了一个月以后再留一个月,这都是对好东西来说的。这就跟押宝似的,万一本主儿有了钱过来赎当,也能多要俩钱儿!可就是这只镯子我还没等着看完呢,周先生就跟我说,也甭等着留了,这东西一准儿是死当,他就能处理一个好价钱。我说那哪儿成,就是不多留一个月,好歹也得到了当期本主儿不来再出手啊,这规矩可万万坏不得。然后周先生也没多说什么,说别的话就岔过去了……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当时也就当聊天了,没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确实有点子奇怪。周先生在行里的年头可不少了,根本就不是个毛躁的人,守规矩着呐。不知道为嘛那次就想着把规矩给破了……”
“哦……”夏风朗点点头,继续问:“那您昨晚上七点钟到十一点之间在哪儿来着?您别多心,这就是例行公事,被害人身边的人都要问问。”
“哦,这个我懂,昨儿和前儿都正赶上盘货,晚上上了板之后我盯着伙计们干活来着,六点多一块儿吃的晚饭,盘货一直到……我想想啊……差不多得有十二点多钟了,所有伙计都在,互相都能做个证明。”
“好,没问题。还有啊,那周先生有什么知近的人吗?”
“要说和他走得近的,也就是他带着那俩徒弟了。平常也没什么闲工夫,都是在铺子里忙活,晚上回去也就是他们爷们儿近边一些。”
那俩徒弟过来以后,跟夏风朗说师傅腊月初九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回老家省亲,走之前也就是忙忙叨叨的准备了些个特产,没什么异常表现。就是初八那天晚上出去了一趟,也没说干嘛去。回住处的时间有点儿晚,估摸着得大半夜了,俩人都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具体是几点钟。俩人的说辞是一样的,师傅平常极少晚上出去,即使有过,最多也就是剃头刮脸,要不价有顺口的多吃了几口出去遛弯儿消食儿,个把钟头也就回来了,那么晚回去还是头一次。
从裕盛泰出来,天都擦黑儿了。夏风朗看看怀表说回局里还来得及,另一拨弟兄也应该收兵回营了。
从当铺得来的消息,夏风朗觉得还得深挖,现在来看有几点异常,一个是周玉通对那只翡翠手镯似乎很热心。另外一个就是,他得了假,说回老家却没有离开北平城,或者也有可能是提前回来的。而且初八那天晚上的行踪也很反常。这些跟他的被害是否有关系,现在还不得而知。
拧着眉头想了一路,他觉得这团麻不但没有理出头绪,好像还越来越乱了。不光是这些纷乱的线索。还有就是,自打出了当铺的门儿,夏风朗就影影绰绰觉得有个不对劲的地方,可思来想去具体的却又找不着。是哪儿不对呢?
下车的时候,任千里看看夏风郎的脸色有所缓和,才凑上前去问:“头儿,当铺里那么一大堆当票底子,您怎么偏偏就把那张挑出来啦?”
“说白了,就是直觉,也有经验在里头呐!当票那东西,就没有写得清楚明白的,一来是怕有人捡着当票冒领,还得防着物主儿私自篡改;二一个就是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差错,言权在人家当铺那边,人家写的当票,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我就特别在意周玉通开出来的每一张票据,他的习惯是打头第一个字特大,后边的小字也特乱。可仔细看就能看出来,镯子那张当票上赎当日期不但写得模糊,而且‘明一暗二’那条规矩他已经给破了。别的上面写的是‘到期额外留存一月整,另加银钱’。可那张当票上写的却是‘到期无额外留存一月整’,要是不留心,根本看不出来……”
“这位柜先生就是铁了心想把那只镯子变成死当啦!这事儿呀,有点儿嚼头……”任千里说着,跟着夏风朗上楼,走进了灯火依然通明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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