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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回(第2页)

男人愣在了门口,一动也不动,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他默默地回了屋子,脱了衣裳,一声也不吭,轻手轻脚上炕,躺进被窝。女人的手伸了进来,胳膊伸了进来,身子贴了上来。他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女人心疼地说“你咋哭了,出甚事了。”男人在枕头上蹭了两下说“没事儿,就是难受。”女人摸着他的胸膛说“难受啥呢。”男人反身搂住婆姨学说了一遍两娃娃遇上的事情“我都快没心劲了,不要看我一天乐呵呵的,教义子跟两娃娃学这学那,其实我也不晓得学这些有甚用项。有时候我都想放弃了,任由两娃娃过个自由自在的童年,长大在农场当个自由自在的农民。不操那么多的心,不劳那么大的神,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女人亲了他两口说“瞎说甚呢,你说过的,没文化,真可怕,我记一辈子。学下的都是自个儿的,一辈子受用。娃娃们就是一辈子走不出去当个种地的,也要活得明明白白,看清这个世界,不能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只要活明白了,做个有用的人,干甚不一样。娃娃大了,如果出不去,我就给他们教医术。这到哪儿都有用,甚时候都有用。你要干甚,探索人体的奥妙,我有医术,看谁探索谁。”

农场的生活平静而漫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学习是如今最重要的任务。大家伙儿每天聚在一起,学习报纸,学习刊物,学习选集,见面打招呼要背两句语录,分手也要说句语录。每天从早到晚,大家伙儿好象都在念书,听书,背书,写书,仿佛一夜之间,多出来不少文化人,有演讲家,歌唱家,写作家,比比皆是,没有人能搞清楚到底有些什么家。

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农场人的炕桌上,黄米油糕不见了,油馍馍不见了,炸丸子不见了,什么油炸的东西都不见了。羊肉不见了,猪肉不见了,什么跟动物有关的肉都不见了。白馍馍不见了,稻米饭不见了,什么跟细有关的粮食都不见了。桌子上每天都是所谓的粗粮,王米、小米、土豆、红薯、高粱、南瓜、荞面,大白菜、酸白菜、红萝卜、腌菜、酱菜,各种盐多油少甚至没一滴油的菜成了炕桌上有且仅有的唯一的一盘菜。没有人晓得农场出产的那些大米白面去哪儿了,没有人晓得农场喂的那些猪,放的那些羊去哪儿了。没有人晓得为什么牧场变成了耕地,农场里的娃娃还是天天喊饿。还好,农场的人守着大海子,还有鱼吃。可鱼也不见了,一网下去,只捞上来可怜的几条小鱼,还不够娃娃塞牙缝的。还好,农场的人还有的吃,农场的人听说,有些地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大地春回,万物复苏,田野里见天有了绿意。刘月骑着马在田间地头转悠,美其名曰“防疫。”这时节哪有什么疫情,冷掏食瓦的东西,镇北人打小就吃不上吃不了几口,喝得从来都是温热的开水。北方寒冷的冬季,凛冽的风沙早已将一切害虫杀得个七七八八。刘月就是想骑着马踏踏春,去草原上纵横驰骋一番,在马上体验体验心跳加的激情。

她今儿个换了个方向,准备去圪梁梁上登高望远,瞅着没人的地方,立马山茆,吼喊几嗓子,抒抒胸中压抑不住的豪情。没曾想豪情没抒出去,倒见证了一段人间悲情。

跑着跑着,路过一个黄土高坡上的偏僻村庄,本以为一鞭子就过去了,没想到原本应该静寂无人的村子乱哄哄的,人们你追我赶往村头一户人家聚集。

好奇心害死猫的刘月打马进村,也想去凑个热闹。她放缓马,下马牵着缰绳往人多的地方走,一个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灌进了她的耳朵“月大夫,快去救人呀,迟了就来不急了。”一个四十上下的女人跌跌撞撞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月侧身一看“这不是大川的妹子小春吗,出甚事了,慌张成这样。”她不紧不慢地说“小春,弄甚呢,边走边说,不要慌。”

小春边走边说“村子前几年逃难来一家子,女人昏倒在了村头,男人打门拾户叫人救他婆姨。村里人看他们可怜,救活了女人。人就是饿晕了,吃喝了两口就没事了,事后村子收留了这一家子人。第二年,不晓得为甚,那户人家顶门立柱的男人死了,剩下孤儿寡母讨生活,日子过得实在恓惶。没想到前几天村里有人传说,那女人得了麻疯病,要烧死外来的孤儿寡母。肯定是村里那个没娶上婆姨的老光棍没讨着便宜,起了瞎心,造谣生事。你快去看看,可不要出了人命。”

刘月很无语“小春说话咋还这么没轻没重,啰里八嗦的,这不耽误事吗。”她翻身上马,一鞭子下去,驾的一声,马就窜了出去。她大声吼喊“让开,让开,不想死的快让开。”人群迅向两边分开,好象被一刀劈开的浪潮。人马合一,一溜烟跑到了前头。刘月跑进院子,一个急停,小红嘶吼一声,双蹄落定,惊起无数尘烟。她横鞭立马,瞪大眼睛,大喝一声“住手。”

院子里的不少人都认识刘月,大队书记上前说“月大夫,你就别管了。麻疯病治不好,为了满村人的命,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一了百了。”刘月没好气地说“哪来的大麻疯,尽瞎说六道。就是真的得了麻疯病,如今也能治好。胡日鬼些甚,把人都弄走,我进屋去看看。咋,还不想走,想吃牢饭,还是枪子儿。”

刘月的气场太吓人,一群人讪讪地不晓得如何应答。支书脸红脖子粗,急吼吼地说“听月大夫的话,走了,走了。地里的生活不干了,想偷奸耍滑,没门。快走。”一桩惨绝人寰的灭门悲剧活生生叫横鞭立马的月大大夫挽狂澜于既倒制止了。

刘月走到窗户跟前说“大姐,你到窗户跟前来,叫我看看。村里人都走了,不要怕。”一个男娃娃惊恐的脸出现在窗户跟前,结结巴巴地说“妈妈病了,她烧了,在炕上躺着动不了。”刘月皱了皱眉说“那你把门打开,叫我进去。”男娃娃的脸不见了,过了好长时间,刘月等得都不耐烦了,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小脑袋瓜子,脸上脏兮兮的,黑一道白一道。刘月推门进去,一股说不出来啥的恶臭味道扑鼻而来,熏得她差点儿没吐出来。她屏住呼吸进了里屋,一个憔悴的女人躺在炕上“好象烧了,脸上有些水疱。这不是荨麻疹吗,咋就成麻疯病了。没文化,真可怕。”

她出了院子,骑马去了地头跟支书说“都是些甚人手,胡说搅白说,尽瞎说。我看了,就是普通的荨麻疹。我去拿些药过来,吃了十天半月准好。好好说说那些造谣生事的人,往后有甚事到农场来找我。要是再叫我晓得你们干瞎事,就叫公安把闹事的抓去吃牢饭。走了,不送。”她翻身上马,打马往回走,留下一路烟尘,一段传奇。村子里的愚夫愚妇打那儿起视刘月为天人,再不敢欺凌那户人家。

女人骑马回到农场,拿了些药品,背上医疗箱,骑马又上了路。男人看见出来说“着急忙慌,出来进去的,干甚呢吗。”女人打马出门说“忙着呢,回头晚上再说。”她一路急行,跑进院子,找地方把马栓好。进屋叫男娃娃找根钉子在她指的地方钉在墙上,她有条不紊,量体温,听诊,量血压,确诊后,打退烧药,挂吊针。一套操作下来,天黑时分,炕上躺着的女人病情已经稳定,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叫男娃娃白天把门敞着通气,帮他把屋子上上下下清扫了一遍,又帮他做好饭。吊瓶滴完,她说“你叫啥名字,你妈叫啥名字。”男娃娃憋红着脸说“我,我叫高山,我娘叫王翠萍。”女人说“我明儿早上去城里头进些药,下午再过来。好好照应你娘,有甚事去找崔小春,到农场来找我也行,我叫刘月。”

打那儿起,刘月来了四五趟,王翠萍就差不多好利索了,男娃娃把家里门外拾掇了个干净,再闻不到那股味道了。

在红色充满生活角角落落的日子里,到处开始不满足于静态的红色,有红色的火焰开始出现,吞噬一切黑色的东西。向阳成了一名光荣的红卫兵,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黑色划清界限,他贴了一张大字报在学校礼堂最醒目最显眼的位置“从今天开始,我新生了。我要坚持拥护……,紧跟……,彻底跟薛沐生、王凌划清界限,打倒…,打倒…,打倒…,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

向阳躺在炕上,心潮澎湃,他又想起了过去跟沐生,王凌在一起厮混的快乐时光,眼泪不由自主无声地滴落在枕头上,打湿了鲜红的枕巾。

三个人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只要聚在一块儿,就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上一辈,上上一辈玩过耍过的东西,在三人手上都扬光大,冬天哭咽河的冰床上,留下了无数串随风飘荡的笑声。三人是不缺花样翻新的冰车的,熟门熟路,黑天半夜去家具厂弄个结实好滑的冰车出来,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

只要一回城里,沐生跟王凌就会不自由主去找向阳出去玩耍。向阳羡慕地说“农场多好耍,哪象城里头,乱哄哄的,大人们天天开会,娃娃们天天干仗。没个意思。”王凌耷拉着眼睛说“我俩才苦呢,天天被逼着念书,背书,烦都烦死了。”沐生皱着小脸说“唉,别提了,生生活受罪啊。凌子,你说你爸是不是跟周扒皮有的一拼。”王凌一脸委屈地说“你还别说,有点儿半夜鸡叫的架势。可怜我吃的比鸡少,干的比牛多。向阳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向阳叹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俩过得比我好呢,原来也是挨打受气,没个好日子过。”

外面一天比一天乱,王凌跟沐生也不常回城里头了。向阳很孤单,整天在大街上瞎转悠。这一天,他听一伙大娃娃说“咱们去大串联吧,有吃有喝有车坐,甚都不要钱,可好耍了。”向阳长得人高马大的,胆子也大的出奇,他上前搭话说“能带上我吗。”有个大娃娃说“这不是刘向阳吗,我叫孙卫红,还记得不。”向阳想了想瞪大眼睛说“你不是明礼哥吗,咋叫卫红了。”大娃娃说“我自个儿取的,你说你敢不敢跟我们去吧。我打问好了,明天早上有班车,六点半开车,你要是能赶上,我就带你去。记得穿一身黄衣裳,戴个黄帽子,挎个黄书包。”向阳说“今儿个说好了,明儿个我一准儿去。”他临睡前喝了一大碗水,早早上坑睡了。第二天一早被尿憋醒,他偷偷摸黑下了地,摸到板柜跟前,拉开抽屉,往书包里装了些家里现用的粮票跟毛票,悄悄出了门。他先到茅房小解了一下,赶紧一路狂奔,跑去汽车站。天还没亮,冷月悬在半空中,把一把把银辉洒向大地,万籁俱静,连声狗叫声都听不见。他一个人在汽车站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才远远看见卫红也跑来了。两人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娃娃们才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大到十七八的,有小到十一二的,象向阳八九岁的还真没有。有人质疑向阳太小了,向阳挺了挺胸脯说“我十二了,五年级快毕业了,马上升初中了,就是吃不好,饿瘦了,没长个儿,显小。”卫红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来了的都是战友,团结一心,才有战斗力。”没多长时间,一伙人就挤上了班车。娃娃们兴奋的很,每一站都有人接待,送吃的用的,白吃、白喝、白住,这一伙镇北娃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一站又一站,队伍一天比一天壮大。向阳的胆子一天比一天大,离开了大人,这些娃娃们就象脱缰的野马,满世界撒欢,热情一天比一天高,想法一天比一天坚定。越到大地方,越是能人辈出,新鲜事儿新鲜话儿越多。向阳就象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可以吸收的东西,说话做事儿一天比一天老练,俨然是一合格的斗士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他们这伙人没想到有部分人竟然在外游荡了一年多才回到镇北,这还是千劝万劝回来的。向阳就是其中的一个,卫红是其中的另一个。没有卫红的坚持,向阳早打退堂鼓了。可事实上没有如果,只有狂热。不管走到哪儿,已经十七八的卫红,俨然一派淡定从容的作派,向阳站在他身后,一副死忠的模样。二人组的风采,叫无数人倾倒膜拜。坚持到最后的有八个人,这八个人转战南北数万里,回到镇北,又将在这块平静巳久的土地上,掀起咋样的腥风血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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