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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坑下尽是前来参赛的各派子弟,这意外来得突然,除了因受伤而发出的细碎低吟外,竟显得格外安静。阴影褪去,赵清絃的身影逐渐清晰,他举着火符,但见幽幽火光自手上腾起,周身蒙上一层淡薄的橘色。为了不让国师发现,火符现出的亮光微弱,仍把周遭异况照得清楚。包括他脚边躺着那具无头尸,包括他右手提着那个头颅。潮湿的幽暗之处满溢鲜血的腥甜,周遭有细碎灵气流动,残躯一动不动,一如金门后被丢弃的人彘。他在国师府下的那间暗室待了叁年有余。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时,他正施行肉白骨之术,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落在白骨上的咒文也就出了错,必需换一具人彘以供魂魄依附。人彘难得,赵清絃却早对此麻木,他再不是当年被蒙在鼓里的小孩,这叁年多,他亲制的人彘几乎都出自赵氏同门,或早年犯事被囚,又或与他一般生为双生子,取一人圈养。赵氏一族擅法术,卜卦相学等更是信手拈来,族人深知双生子一事毫无理据,却不得不遵守,任子女被远送至祖屋,冠上为族中效力的名义,甚或永世被拘在国师府。术者法力愈高,能用的咒术更多,咒术看似能逆天而行,然再厉害也无法凭空增寿改命,为此,历代家主不断寻求解决之法,结果便是将身怀法力者制成人彘,使求活者与其性命相连的法子。若人彘本身怀有法力,无疑能为施术者减轻负担。故赵清絃因失误而浪费一个人彘时,赵岷气得当场杀了这个不懂规矩的传信小厮,更命赵清絃不得离开暗室半步——哪怕在他母亲病重之际。赵清絃顺从应是,声音里听不出半点伤感,彷佛方才的错误单纯是力气不足而造成的手抖。他甚至没有抹去飞溅到脸上的血液,自然地低下头重新布阵念咒,叫赵岷察不出一丝不妥。术法已成,几人自暗室最深处的金门离开,来者邀赵岷至府中作客答谢,赵清絃早习惯他们这些官场上的你来我往,目送他们离开后便躺回石床上,同时思考对策。自他被关进暗室那天起就再未见过家人,父母兄弟同在一方,却如隔山河,未能再团圆。这原非什么不能忍受的大事,至少他还活着,也知道他们尚算安好,总有能相见的一日,那便足矣。如今却发现是他太过天真,赵清絃坐了起来,每回施咒后他的身体都倍加虚弱,所幸赵岷亦因而对他降低防备,常忘了把下人召回守门就已出府,与前来求助的官员相聚一二。若要探望母亲,时机正好。此念一通,赵清絃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解开房内机关,顺利走出暗室。赵岷精通奇门遁甲,赵清絃亦于叁年间日夜未停地研习,早登上了赵岷未能达到的顶峰,偏他自视甚高,对赵清絃的顺从生了错觉,总认为这位后辈远不如自己。赵清絃久居未出,对上外面的阳光便觉眼泛酸涩,痛意渐生。他将丝帕缚在眼睛的位置,从透薄的绸布窥看陌生的景色,光线被滤成柔和的暖意,悠悠铺到他身上。花园一片祥和,人迹踪绝,午时将至,府中却连小厮都失了踪影,也未免过于清静了。赵清絃压下疑惑,顶着模糊的视野往南院的下房走,恍惚间脚边竟被一阵温软蹭上,他怔然愣住,片刻才蹲下将牠抱起:“你怎么会在国师府?”他几乎是立刻有了答案,国师未有善待成为咒禁师的他,同理,作为双生子的赵澄流处境亦不会好到哪里去。既自己未在金门内的囚房中见过赵澄流,很可能是被赵岷当作暗卫使唤,成了国师府的下人。赵清絃敛目低喃:“我该先去见澄流。”团子一爪按在他丝帕所系的结,柔柔地叫了声,赵清絃回过神来,语气不掩惊讶:“你还记得我?”脸颊被牠结实地踩了几下,他不闪不躲,闷声道:“我欠你一句道歉。”“对不起。”又是一声回应,团子歪着头,伸爪勾起帕子下垂的尾端,前足的毛擦过他额角,赵清絃浅浅一笑,抱着牠掂了掂份量:“看来澄流把你照顾得很好,胖了不少。”似是觉得赵清絃所言不假,牠蹭了蹭他鼻尖,转而张口咬住丝帕,他看得发笑,原本绷紧的神经缓和不少,笑言:“那个说猫记仇的人似乎是在骗我。”松垮垮的结被扯散开来,赵清絃眨眼望向窗外,自觉已适应现下的光亮,收好帕子把牠轻轻放回地上:“我该去寻澄流了。”团子闻声抬头,抗议般衔住他的衣角径自后拽,见他不为所动,更是仰起下巴拼命蹭他。赵清絃难得有点不知所措,团子向来通人性,鲜有不讲理的时候,他摸不清该如何安抚,只能一步步试探:“你不想见他?”牠仍叼着衣角未放,赵清絃动了动,力道竟比方才要轻得多,他蹲下抚顺团子炸起的毛,喃喃道:“怎会如此,他定也想你了……”“像我一样。”赵清絃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嗫嚅数回,终是败在一声叹息中:“我在做什么?”“喵呜——”牠再通人性也不过是只猫儿,又何必与之纠缠?赵清絃用力将团子拉开,可被咬着的衣角始终未被松口。几番对峙下,除了会伤到牠的一些手段,赵清絃自觉再无他法,便放轻了语气,道:“团子,我该走了。”团子低声吼叫,却仍未有半分伤他之举。
“还要我说什么呢?”赵清絃觉得好气又好笑,一句戏言脱口而出:“该不会还要说喜欢你吧?你又听不懂。”似是要向他证明般,团子骤然松了口,柔软的布料拂过前足垂在地上,皱褶和齿痕尚清晰印在衣角,那双亮晶晶的猫眼直盯着他,叫赵清絃大感愕然,他欲追问为何,未料团子又再张嘴叼住他衣摆,坚决地将他往门外带去。赵清絃愣了愣,默默跟在其后。一人一猫毫无遮掩地步进南院,团子步伐未停,直领他朝深处走,赵清絃皱起眉,依稀记起除下房以外,府里的地牢入口亦在南院。国师府不乏禁地,纵地牢的存在仅几人知晓,亦有护卫看守,今日不仅下人,连数个要处亦无人踪影,赵清絃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他大步越过团子,穿过拱门后,一切的不自然都得到了解答。来时虽嗅到血腥气,可暗室的祭坛需用人血启动,长年累月下他早已习惯,只以为是染在衣衫上的气味未能消散,不甚在意。原来并非如此。地牢外的空地死气遍布,几道身影相立对峙,杀气正酣。察觉到有来者,少年反手出击,其速度之快叫人难以看清是何等武器,笔直地往赵清絃的方向袭去。他下意识握诀抵挡,一时忘记自己法力几近耗尽,防身的结界仅化出外型就遭了反噬,赵清絃捂胸咯出鲜血,余光瞥见一抹花色掠过,愣是把短刀与他相隔开去,刀身没入牠瘦小的身躯,向来柔软发亮的皮毛变得湿润,晕出刺眼的红色。赵清絃额角青筋跳动,尚未缓气救牠又迎来一阵急风,抬首之际阴影笼罩,只见身前站着的男子正箕张两臂替他挡去攻击。“……父、亲?”他喉间腥甜未散,身上冷汗淋漓,与至亲相隔叁年未见,期间想过许多重逢的场面,却从未有过如当下的情况。男子低头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张红纸,继以半身护他:“你们年岁尚小,瞒去八字是为了让赵岷无法准确推算你们命格。”赵清絃看着男子,不解唤道:“父亲?”“都说双生子不祥,需舍去其一才有活路,可现在不还活得好好吗?”耳畔是父亲哀痛的低语,前方是亲兄弟决断的杀意,地上鲜血横流,他眼里尽是不可置信,对于迎面而来的赵澄流恍若未觉,口中讷讷不成言:“那些人……母亲……都是澄流做的?”“望、你们兄弟二人,勿要、轻信此等,荒谬之言——”银光倏现,话音骤断,父亲宽大的身躯带着利剑向后仰倒,剑身自左方划过赵清絃后腰,红纸摊开在地,久别的重逢似乎在这瞬间被拉长,父亲慈祥的表情亦凝在脸上,直至永远。一切都在此刻有了答案。赵澄流走路摇晃,彷佛一具没了意识的傀儡,混沌的神识被浓雾笼罩,团团黑雾化作故人身影被他斩杀在地,逐渐交错成血色的梦境,梦中有谁低声耳语,道是双生子不祥,终该舍去其一。他手执火把,以火光窥看远方,当最后那道黑影倒在血泊,唯余一个咳得撕心肺裂,虚弱不堪的自己,方知梦里独他一人存活。可他从来都不是该活下去的那人。若双生子是命途相仿,他便披荆斩棘;若空有皮囊相像,他就毁了这张脸——赵澄流举起火把贴向“自己”的脸庞,赵清絃错身避过,强压下喉间腥甜,两手抹血握诀破咒,只见赵澄流身形稍顿,手中的火把应声落地。赵清絃再又咯血,赵澄流身上的咒术痕迹极淡,他无法肯定地道出此时的异状是否由傀儡术造成,他也许成功破咒,也许没有。“不孝儿赵清絃,金门之内屠我赵氏族人,今又弒父、杀母,此身罪孽难赦,天理不容,更祸及护我爱我者……”赵清絃抽出父亲胸前那柄剑,深深吸气决定放手一搏,他顺着火海走到母亲身旁跪下,在她无法瞑目的注视下强压喉间哽咽,叩首请罪:“纵得兄长庇护,尚且苟活于世,亦知昔今皆不得善缘,更遑论求得善终。”“先祖教诲未忘,奈何血仇已结,恕难听从,今后所行之事有违常伦,不敢奢望族人谅解,只盼……”赵清絃前额紧贴在地,余光瞥了倒在血泊的团子一眼,未有再往下求愿,声音颤抖:“赵清絃在此立誓,必将用血肉偿还族人,永世不忘父母仇——”赵澄流口鼻里尽是焦苦味,他茫然睁眼,脑海一片空白,独见遍地的残肢断臂,而赵清絃跪在血海,趔趔趄趄地朝自己走来。他们已有叁年未见,素闻咒禁师乃国师掌权的工具,当看见昔日神采飞扬的少年现今虚弱不堪,无力握剑,他忽觉一阵鼻酸。“澄流。”赵清絃望向赵澄流,扯出一个笑容,首次生出傀儡术是如此方便的念头,庆幸他能忘却方才的一切,并努力让微颤的声音听起来与寻常无异:“是我杀了父亲和母亲,这样你还愿跟着我吗?”赵澄流顺着他伸手的方向看去,竭力凝神,那片被刻意忽视的血气顿时变得清晰,直直撞进意识深处的黑雾,浓雾中的赵清絃执剑杀戮,自始至终都将他护在身后。说他不孝也好,冷血也罢,如今血脉相连的仅余赵清絃一人,他无法为眼前模糊不清的景象而抹杀过往种种,更无法相信赵清絃是毫无缘由地动手,赵澄流嗫嚅数回,欲问此事与国师有无关系。赵清絃双目黯淡无光,于是那句到了嘴边的话亦随之哽住,赵澄流无法再往下问,他用力掰开赵清絃的手,把剑抢回来,坚定回答:“愿。”不管今后是何等荆棘,他亦甘愿成为赵清絃的利剑。哪怕只能活在黑暗,哪怕,不再是赵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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