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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干了,杰罗德,打开这些蠢笨的手铐吧,让我上来。大概去年三月,地上还有积雪时,这游戏就不再有趣了。我没有性欲,我觉着可笑。”
这一次,他听完了她的话。她看出来了这一点,因为他眼里的光突然熄灭了,就像是遇上了一阵强风的烛火。她想,他终于听明白的两个字眼是蠢笨和可笑。他曾是个戴着厚镜片眼镜的胖孩子,一个在十八岁之前没有约会过的男孩。十八岁那年过后,他厉行节食,开始努力抑制遍布全身的多余脂肪,以免为它们所累。待到大学二年级,杰罗德的生活如他描绘那样“多多少少控制住了”(好像生活——不管怎么说,他的生活——是受命驯化的一匹横冲乱闯的野马)。然而,她知道,他的高中时期一直是个可怕的洋相展,遗赠给他的是对自己深深的瞧不起与对他人的不信任。他作为法人律师的成功(以及和她的婚姻,她相信这也起了部分作用,也许是关键作用),大大恢复了他的自信与自尊,但是她推测某些噩梦从来就没有完全中止。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些恃强凌弱者们仍然在自修室里向杰罗德问这问那,依然笑话他无能;上体育课,除了做做姑娘式的俯卧撑,什么也不能做。还有那些字眼——比如说,蠢笨、可笑——这拉回了一切,中学时期恍然如昨天大概如此吧,她想。在许多事情上,心理学家们可能蠢笨得令人难以置信,几乎是存心犯傻,在她看来,事情常常是这样的。可是,她想,有些可怕的记忆始终存在着,一点没错。有些记忆压迫着人的神经,就像是歹毒的水蛙。某些字眼——比如蠢笨、可笑——能即刻将人们拉回到那些焦虑、局促不安的岁月。
她等待着自己产生一阵羞耻感,像这样不正大光明地想问题。但并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她高兴起来——也许是感到宽慰。也许我已经厌倦了伪装。她想。这个想法又引起另一个想法:她满可以有自己的性日程,假使她这样,这种戴手铐的游戏决不会在日程上。手铐使她感到羞辱。这整个想法使她感到有辱人格。呢,伴随着起初几次实验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激动——那些使用围巾的实验——有几个场合,她还经历了多次高潮,这对她来说是罕见的。但还是带来了让人不喜欢的副作用。那种辱没人格的感觉便是其中之一。和杰罗德每做一次这种早期的游戏,她自己便会做噩梦。从噩梦中醒来时,便会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深深插在两腿分叉处。她只记得其中一个梦境,那种记忆遥远、模糊。她一丝不挂地在玩槌球游戏,突然,太阳消失了。
别管那些,杰西,那些事你可以改天考虑。此刻,惟一重要的就是让他放开你。
是的。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游戏,这全是他的游戏。她继续这个游戏只是杰罗德要她这么做。况且那也不再够味了。
湖面上那只潜鸟又发出了孤寂的叫声。杰罗德那傻乎乎的充满期待的咧嘴笑已经被温怒的不高兴神情所替代。你破坏了我的乐趣,你这悍妇。那神情说道。
杰西发现自己记起,上一次也看到这种神情。八月里,杰罗德拿着一份用有光纸印刷的小册子来找她,指给她看他想要的东西。她说好的,如果想要一辆泼斯切,当然可以买的,他们肯定买得起。但是,她以为他最好去买森林大道健康俱乐部的会员资格,正如他过去两年来一直扬言要这么做的那样。“你现在没有那样的体格。”她说,她知道这样说不策略,但是她感到真不是讲策略的时候。而且,他曾惹恼了她,使她毫不顾及他的感情了。近来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她不知道对此该做些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态度生硬地问道。她不愿费心作答。她已经知晓,当杰罗德问这种问题时几乎总是不须作答的。重要的信息存在于简单的潜台词里:你让我心烦意乱了,杰西,你不在做游戏。
然而,在那个场合——也许是无意识地为这个场合作准备的,她情愿忽视那句潜台词:“意思是,不管你是否拥有一辆泼斯切,今年冬天你还是要过四十六岁,杰罗德你仍然超重三十磅。”太残酷了,是的。她本来完全可以不必这样。当她看着杰罗德递给她的小册子封面上跑车的图片时,她本来可以挥去眼前闪现的形象。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一个脸红红的、有着额间发际线的胖小孩,卡在他带到游戏水湾来的车轮内胎里。
杰罗德从她手里夺过小册子,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开了。打那以后,泼斯切这一话题再也没提起过可是,他不满的凝视,意味着“我们不开心”她常常从中看见这事的影子。
此刻,她正处干那更为炽烈的凝视之下。
“你说那听起来有趣。那正是你原先说的话——‘听起来有趣’。”
她说过那句话吗?她想她说过。但那是个错误。出了点错,就这么回事,在丢弃的香蕉皮上滑了一跤。确实如此。可是,当你的丈夫像个婴孩那样咧着下嘴唇准备发脾气时,你怎能那样告诉他呢?
她不知道。她垂下目光她看到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那个东西。杰罗德的变体“快乐先生”一点儿也没畏缩。显然,快乐先生没听见计划的改变。
“杰罗德,我就是不——”
“想干?唔,那真是怪事,是不是?我一整天没上班,如果我们要过夜生活,就意味着明天早晨也不上班。”他暗自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重复说道“你说过听起来有趣的。”
她开始像一个疲惫的玩扑克老手那样摆出她的种种借口。(我说过的。可是我现在头疼。说过这话,可是我正经受着讨厌的经前腹痛。是这样,可我是个女人,有权改变主意。是的,可是我们出来了,来到这广阔的人迹罕至之地,你吓坏我了,你邪恶的美丽的淫棍,你。)这些谎言不是满足了他的错误想法,就是满足了自尊心(两者常常可以互换)。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摸一张牌,任何一张牌,那个新的声音大声说话了。这是它第一次大声说话,杰西入迷地发现,这个声音在空中和在她脑中听起来完全相似:
坚定、果断、干巴巴却不失控制。
那声音听起来耳熟,令人好奇。
“你是对的——我想我确信那样说过。可是,听起来真正有趣的是,在你的名字和其他a类选手一起登门之前和你私奔。我想,我可以弹会儿吉他,然后坐在床边享受恬静。也许,太阳落山之后玩玩拼字游戏。那是不是冒犯,可以使你提出诉讼,杰罗德?
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因为我真的想知道。”
“可是你说过——”
整整五分钟,她一直以各种方式告诉他,她想从这该死的手铐里解脱出来。可他仍然不放过她。她的耐心失去控制化为怒火了。“我的上帝,杰罗德,我们刚开始做这个游戏时,它就不再有趣了。要是你不是呆如木瓜,你就会意识到这一点。”
“你这张嘴,这张伶俐、刻薄的嘴巴,有时我真讨厌——”
“杰罗德,当你的脑瓜当真在想什么时,好话歹话全都听不进去。你说是谁的错?”
“你像这样我可不喜欢你了,杰西。当你像这样时,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且转为可怕了。最可怕的是,它发展得那么快。她突然感到非常厌倦。她想起了老保罗西蒙的一句歌词:“这种疯爱我一点也不想要。”千真万确,保罗,你也许个头不高,可是你不傻。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没什么,因为现在的话题是这些手铐,而不是当我改变了对某事的看法说你多么爱我或不爱我。我想从手铐里出来。你在听我说吗?”
没有,她恍然大悟,沮丧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真的不在听。杰罗德仍然不睬她。
“你就是这样反复无常,极其刻薄。我爱你,杰西。但是我讨厌你那该死的嘴巴,我一直是这样的。”他用左手掌擦了擦他那噘起来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巴,然后悲哀地看着她。可怜的、被欺骗的杰罗德,对一个女人承担着责任,这个女人让他来到了这个原始森林,却违背诺言,拒绝尽她的性义务了。可怜的、被欺骗的杰罗德,他没有显示任何迹象,要从浴室门口的梳妆台上取下手铐的钥匙。她的不安转化成别的情绪了——这时,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情绪夹杂着愤怒与恐惧,她记得以前只有一次有过这种情绪。
在她十二岁左右,在一次生日舞会上,她的弟弟威尔用手戳她身体的羞处,所有的朋友都瞧见了,大家都笑了起来。哈哈,太可笑了,夫人,我想然而对她来说并不可笑。
威尔笑得最厉害。他笑弯了腰,双手按在膝盖上,头发遮住了脸。那时,甲壳虫乐队、石头乐队、搜查者乐队以及其他乐队刚出现一年左右。威尔的许多头发拖了下来,显然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见杰西,因为他不知道她是多么愤怒在通常的情况下,他很清楚杰西的心境与脾气。他不停地笑着,使她心中充满要发泄的欲望,她知道,得做些什么,或者仅仅发作一通。她攥起一只小拳头,当她深爱的弟弟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时,一拳砸在了他的嘴巴上,像打一根圆木柱那样将他打倒在地。他嚎啕大哭起来。事后,她试图说服自己,与其说他是痛得哭,倒不如说是由于惊奇而哭。但是,即便只有十二岁,她也知道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她伤害了他,伤得很重。他的下嘴唇裂了一个口子,上嘴唇裂了两个口子,她下手太重了。可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他做了件傻事?可是他只有九岁啊——那一天他刚好九岁,而且在那个年龄,所有的孩子都会犯傻呀。不,不是他傻,是她担心——担心如果她不做些什么,发泄掉心头那种讨厌的怒气和难堪,那将会(熄灭阳光。)那天她第一次碰上的事情真相是这样的:她的内心有一口井,井里的水是有毒的,当威尔用手戳她时,就往井里放下了一只吊桶,桶提上来时便装满了污物以及蠕动着的虫子,为此她恨他。她想,正是这恨使得她出击,使得她发作。那深藏在心的东西使她感到恐惧。现在,过了这许多年之后,她发现它仍然使她感到恐惧而且还使她愤怒。
你不会熄灭太阳的,她想。她丝毫没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要是你这么做真该死。
“我不想争辩那些小事,杰罗德。去拿那该死的钥匙,给我开锁。”
接着,他说了句话,使她大为震惊,以致开始时她没听懂:“要是我不给你开锁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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