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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不等宋观说话,他的手搂住宋观的腰就要将人抱起来,这时候宋观制止了他:“没用的,这药吃了,大罗神仙也救不回。这是已故的前任教主夫人,留给自己儿子用来制衡裘长老的药。天下剧毒,仅此一颗。就是裘长老自己吃了也没有办法,他又有什么办法救得了我?”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这样近,几乎说句话的气息就喷在对方的脸上,宋观借着这个姿势按住了无忧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吗?你是不是因为这个很感激我?其实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当时想救的并不是你,是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救错了人,如果我当时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乔望舒,那我根本就不会理会那些事。我把一切都弄错了,我想救的是另外一个姑娘,可我救了你,这些年对你这么好,也是因为我以为你是那个姑娘……”
说到后来又咳嗽起来。
无忧怔了怔,说:“我不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你救过我两次命。”
宋观咳嗽着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他摇了摇头,伸手摸上了无忧的头顶,就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有一种刚刚好的力道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明明是这么亲昵的动作,可是说出来的话却这么伤人,“可是我很后悔。我很后悔你知道吗?”
宋观轻声说:“我一直在后悔,我怎么就救人救错了,救成了你?自从知道你是乔望舒之后,我就一直晚上睡不安稳。每一天都是那么后悔,我在想,那个姑娘,那个当年没有被我救到了的姑娘,她可该怎么办呢?她还好吗?她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她本来可以像你这样的,我把她救回来,我会对她很好,如果她也想要每年过节的时候有一个小动物的玉雕,我也会给她,她想要什么我都给她……”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无忧用手捂住了他嘴巴,可是捂也捂得不用力,甚至宋观还感觉到了对方的手一直在颤抖,宋观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对方的手挪开。
他握住了无忧的手,那一双白皙的,纤细的,像是女孩子的手。
宋观低下头看着无忧,他坐在椅子上,无忧就这么靠在他的腿半跪在地上。
这一刻无忧没有说话,可是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在求他别说下去了,那样原本明亮的眼睛,宋观一时间有些说不下去,他顿了一会儿,才温声说:“你看,我们原本是死敌,你应该恨不得一剑杀了我才对。就像今天晚上这个样子,你是乔家的小公子,乔家灭门了,你来复仇,哪怕是拼着一身修为半废,你也要杀掉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宋观又是一阵咳嗽,他按着无忧肩膀的手,因为这一阵咳嗽收紧了些,停了之后,声音有些哑,却依然温温和和的,连眼神似乎都是很温柔的样子:“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让你这样做吗?”
是啊,为什么这样。十曲九折地弄了这样一大出,让他叛出圣教,又让他重新杀回来。无忧想起那一日宋观将他叫入书房,宋观背对他立着,问他:“你果真对圣教一片忠心?”
沉水香焚起一柱细细白烟,满室的冷香里,他跪着回答说“是”。
可宋观说,我不信。他说,我不信。屋外暮鼓响起,惊动了一片归鸟,宋观那时转过身来,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只是看着窗外的远山,说,若是要让我相信你,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就叛出圣教,再孤身一人杀回圣教,如果你做成了,我就信你。
所以他就真的叛出圣教,再重新杀回来。
而如今昏黄的烛火光晕里,宋观微微倾着身子,手指从无忧的头顶一直抚摸到了脸,冰凉凉的手指像是浮冰一样触摸在人的脸上,宋观的这个动作大抵算得上是充满爱怜的,他说:“因为事情本该就是如此,我只是把它扳正了,就像当初我本不该救你。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在如今现有的正在发生的事情上,做些微弱的修正。”
一旁积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桌子上燃着的那炷香已近燃尽,一直到这香燃尽之前,这毒药的药力都是这般不显声色,直到末了才显出端倪来。宋观咳出了一大口血,这一回袖子都没掩住,血色居然一刹间就漫延了开来,宋观不在意地将嘴边多余的血迹用手指抹去了,“我救了你两次,不要你还,只想你做一件事,你看我现在也快死了,这便是最后一件,你若成了,我们便算两清,你以后就再也不欠我什么了。”
无忧想要继续去捂宋观的嘴,这么幼稚的举动,好像真的捂上了,对方就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可是宋观抓住了无忧的手,其实没有怎么用力,无忧微不可察地挣扎了一下。
宋观轻声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瓶药,还有一封信。你离开这里之后,服了药就会把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那封信会告诉你以后怎么做,你别担心,我总归是不会害你的,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很喜欢你的人,你也会很喜欢他,你们会白头到老,会恩爱百年……”
无忧嘴唇动了动,宋观看着他,看着那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浸了水光,他一时恍惚以为会有眼泪随时从那双眼睛里滴落下来,忍不住低下头去伸手遮住对方的眼睛。掌心之下,薄薄的眼皮,那是当真是一种很温柔的温度,宋观听见无忧问他:“你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是不会伤心的?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喜欢你呢?”
“那就更应该吃药了。”毒药的药性漫上来,剥皮剜骨的痛,咳血咳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说出了这一句话,宋观忍不住笑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你怎么会喜欢我啊,你不应该喜欢我的。”
那句话说完之后,宋观感受到掌心的一片潮湿,他不知道那是自己手心出的汗,还是无忧的眼泪,但他宁愿那是自己的手心的汗水。
血咳出来的太多,之后连鼻腔里都似乎出血了,连带着耳朵和眼睛。已故的教主夫人她制药手段还真的是挺狠的,让人七窍流血。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宋观终是忍不住对无忧说:“对不起。”
充血的视线里,是无忧哭着的样子,哪怕是已经知道对方其实是乔望舒了,宋观还是会依旧惯性地觉得,其实这还是自己当初救回来的小萝莉。
血液不断地从口鼻眼睛耳朵里冒出来,宋观拉着无忧的手,没有什么力气,他倚靠着对方,轻声说:“你别哭。”将嘴里的血努力咽下去,“我是不值得你喜欢的,你本来就值得更好的人。所以你为了我这个人渣哭的话,也太不值当了。”
他想着要怎么安慰对方呢,可能是因为反正也快死了,所以感情流露得也直白一些,那么多年的相处点滴,其实怎么可能真的就这么一抹干净啊。也许是因为之前以为无忧是个姑娘,不论理由是什么,但那些好感的确并不是作假的,他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头总是会柔软一点,那都是些线条模糊的感情色彩,他也是喜欢“她”的,可那又有什么用。
“如果是感念这些年我对你比较好的话,这一点当真大可不必。其实当初不论是换了哪一个被我救了之后,我都是会对她好的。我因为某些原因,必须做有些事情。因为有一个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宋观咳了两声,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有些不太清楚了,他抓着无忧的手,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父母,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可是困在那个梦里出不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都杀了。你知道吗,那个梦里,我的手上却是我父母的血,真的是个很真实的梦境,明明都不是真的,可是逼真得叫人觉得可怕。
“我知道都是假的,都不是真的,所以再美好再温馨都没有用。死的人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活过来。我的父母早已在地下冰冷长眠,那时候我就在想,活着的人,怎么可以对着那些虚假的东西脉脉温情?明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却还将感情寄托在那种虚妄之物上的话,那就只能是一种侮辱,是对这份感情,是对死去的人,也是对自己本身。我想,我宁可在他爸妈的坟前坐上一宿,也不允许自己沉溺在那样一个虚幻的梦境里。
宋观看着无忧,他笑一笑,带着往日那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就是那个时候,我做出了选择,我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回去,决不能困在这里。你说,什么是可以舍弃的,什么不可舍弃的?我也不知道,我只告诉自己,有必须要做成的事情,虽然那些事我多半都不愿意做。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有时我心里不愿意,就会忍不住在一些不大要紧的地方,故意反着来——”
“比如说我对你的好。其实已经越过了界,可我是明知自己过了界,还在做,这就是人渣。”宋观放柔了声音,“所以啊,人渣对你的好,你怎么可以就当真了呢?”又是一阵咳嗽,宋观他停了好一会儿,笑了笑,轻声说,“好了,别哭了,以后你就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人渣了,应该高兴才对,哭什么呢?”
像是过了很久,无忧说:“所以,我是你舍弃的那一个选择,是吗?那你这样,算不算是承认了你负了我?”“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也不像是刚刚哭过,“我听说,一个人若是负了另一个人,就算是落了一个债本,债本写上了的,下辈子要还。”
生命从这具身体里急剧流逝,耳朵里也全是血,宋观要听清无忧说话的内容已是很吃力。
是了,欠了债,这辈子来不及还,那就下辈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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