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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仲眼皮一跳,差点一巴掌扇过去——他眼下最忌别人拿他从二品掉到三品的事当玩笑开,这莽夫却有口无心的直说。
丁仲忍着窝火回答,“贤弟岂敢在林兄面前弄拙,说到一个‘趣’字,这方面镇抚司刘大人颇得精髓,改日林兄可去向他求教——敢问林兄,父亲何在?”
汉子弹弹他的胳膊肘,不无揶揄地说:“父亲写大字呢,让我们无论啥事都先放着,不要去打扰他,贤弟前还排着人呢,别急就行。”
“是这样吗?多谢林兄提醒,父亲说什么我们便做什么就好了。”丁仲面无表情的越过汉子的肩,找个地方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青衣壮汉讨了个没趣,撇撇嘴靠回了原处。
‘长庚阁’平时可没这么多人,现在聚在一块的还是魏忌良的四个义子,这等场景多久没见了?丁仲闭上眼,暗自揣摩魏公的意思,他颠了颠怀里的‘药’——
怕是又一场暴风雨前的平静吧?这回谁的位置又要空了,谁家的庭院里又得血流成河了,谁又能上位呢?
丁仲越想越激动,嘴角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当真会有一场好戏啊!一瞬间,丁仲就毫不犹豫地在脑海里的推演中选好了立场,手指也不禁抚着鬓角发丝。
噔——噔——噔,鞋底踏过木板的声音整齐划一,不落分毫,楼道间响起了尖细又清脆稚嫩的童音,“丁大人,魏公要您上楼一叙。”
丁仲猛地睁开眼,脸上露出喜色,赶忙起身拱手,“不敢承接魏公好意,小儿拜谢父亲。”随后抖抖红袖袍,挺起胸脯快步走过去——木板吱吱呜呜,急促地叫着。
其他三人反应各异,白面书生最为镇静,依旧面无表情;中年男人微微抬头,停下手中的笔,目不转睛地看着地板,似乎侧耳听着什么;壮汉轻啐了一口,咧嘴就像骂,最终还是愤愤地堵了回去,只好烦躁地来回踱步。
吴介从那种怪异的状态里清醒过后,乍时就被思念和焦虑抓住了,不管不顾地径直冲回家里。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那道倩影在他心底反反复复地出现——我三天没回家了,她怎么样了,家里到底怎么样了?吴介不敢细想,可怖的念头却止不住地冒泡。
小英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要强得很;师娘嘴巴跟刀似的,还市侩,又不喜自己,却也是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浮萍般的家庭,明明有一副好皮相,却不肯改嫁,被柴米油盐磨掉了光华却不着一丝怨言。
吴介越走越快,最后干脆疾跑起来,从一个又一个人堆里钻出,又接着钻进一条又一条巷子,他急得眼眶发红,额头上布满冷汗。
背后的街景成了浮光掠影,每经过别人家的一户院子,看到那爬满瓜藤的篱笆,生着青苔的黑瓦,窄小破旧的木门——吴介就跑得更快更急,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哪怕一瞬。
太漫长了,太过漫长了!当周围的一切渐渐开始熟悉起来的时候,豆大的泪水已是刮了吴介满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恍然若梦。
他看到那扇门了,看到自己用师父攒下的银两和拿命换来的黄金买下的小院了——那爬满瓜藤的篱笆,生着青苔的黑瓦,窄小破旧的木门一如既往。
还好还好,门前没有飘满惨白的纸钱,屋檐下没有挂着两盏惨白的纸灯笼——吴介气喘如牛,还想加快步伐,就差五十步了,快点……再快些。
这才发现本就疲倦的身体在一阵狂奔后早已筋疲力竭,两条腿弄得灌铅般得重,任凭吴介怎么使劲也用不上半分力。
混帐东西!真想砍了你——吴介忍不住怒火中烧,粗话破口而出,他此刻着实恨透了这双腿,连带着恨自己软弱无能,可又每办法,只好无奈地降下速度,跌跌撞撞地快步走过坑洼的泥路。
这一慢下来他打鼓似的心跳,浃背的汗流和疼痛的胸口立刻反应出来,或许是几天没有正常进食的缘故,视野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得模糊,吴介甩了甩头——还有三十步。
他没去管眼前不时走过的人影,实在挡住了就推开,不少过路的妇人不满的叫起来,刚要嚷嚷就对上了吴介那张蓬头垢面,闪着凶光的脸,吞了口唾沫默默离开。
吴介开始累的直不起腰板了,双手也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耳朵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气啥也听不清,再碰到人只好用身体撞了……
他强撑着走下去——二十步还是二十五步?应该不远了,也许只有十来步了,到了就可以休息了,撑住,撑住,马上就有分晓了。
破旧木门上的斑驳依旧,瓦片缝间的青苔正被露珠包裹,尚未融化在太阳风里,环抱篱笆的藤蔓端缀着星星碎碎的明艳黄花——吴介如饥似渴的看着,闻着,呼吸着属于这里的一切。
眼里的景象突然被分割成了好多块,原本空旷的路被交错围聚的人影挤满——吴介看不到自家的小院了,身体也愈发疲惫,他凭着半吊的一口气硬生生爬到这,眼看着就要推开那扇门,却突如其来被这么一大群人挡住。
暴躁的火焰在吴介腹底喷发,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让他发疯似的大吼:“畜生,滚开,挡我者死。”
没等人群反应过来,吴介就一把擒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佝偻矮小,抓在他手里就像一只任人宰割老母鸡。
吴介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力道,那个身影正拼命尝试掰开他的利爪,却只能施出挠痒痒大小的气力,只能绝望地嘶吼着——他垂着脑袋,躯壳深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供他挥霍,手中则握着谁的生死。
此刻他再次掌握了某种令他感到熟悉的权力——
起初他深感厌恶与不安,然而几番起落后,他对此只感到由衷的喜悦,乱发遮掩了吴介僵硬的脸庞和冰冷的眼神,垂落的衣衫掩盖了他疲倦的身体和沾染在皮肤上的汗水——开裂的伤口正不断涌出血水。
围观的人群顿时变得混乱,碰撞中响起了惊恐的呼叫,可没有人上前阻止;不少人下意识后退,也只是退开几步之遥——却没人愿意彻底跑开,他们明明全都害怕得两股战战,眼神了里竟透着期待感……
无人去理会乱发后的那张面孔究竟是谁,衣衫里藏着的是怎样一副身躯,他们只看到一条精瘦的手臂,锋芒毕露的戳向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铁钳似的锁住了那人的喉咙,越锁越紧,压迫着脆弱的筋骨。
那是一张粗糙干枯的皮,喉管虽然十分柔软,但并不算热,显然这个身影属于一个年级颇大的妇人,吴介迷恋地听着她喘不过气的呻吟,他仿佛回到了那间监狱——阴暗,潮湿,血腥,残酷……却又那么——那么……纯粹?
他脑袋里的四面八方只剩下一个笑容:
那张笑容扭曲到面目狰狞,残忍而癫狂。
这张笑脸的主人是个囚犯,宽大的囚衣白得胜雪,正用他那双世间最无情,最冷漠,最疯狂的眼睛逼视着吴介。
他仰天张开了嵌满了血垢和污渍的枯手,发癫似的狂舞袖袍——随后白衣一晃,一眨眼贴近,好像歇斯底里地怒骂,又好像喃喃自语:这——只是一场游戏,只是一场游戏,哈哈哈……”
吴介的脸色难看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反向掌捆,囚犯白衣再晃,一眨眼便安安静静地盘坐在另一端,阴恻恻地看着他——吴介一跃而起,做好了搏命的姿态,直直冲了过去。
白衣囚犯竟没选择闪躲,而是任由吴介擒住了脖子,在窒息边缘吐出二字,“游戏!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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