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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裕容沉吟片刻,道:“尽管徐兄传来的是好消息,然而电报文字有限,途中种种艰辛无以言表。即使他们顺利抵达海州港,再继续动身往南,路上仍然许多凶险。司令可否容许我们前去接应一番?司令已经放出寻人消息,我们兄弟感激不尽。不敢给司令添更多麻烦,只求司令给一纸通行令,我们自己去铜山或泗水,与驻守兄弟碰个头。万一没找着人,再借道往北,沿途搜寻搜寻……”
魏同钧道:“何必如此心急?既有确切方向,叫士兵们小心留意,只要他们往南走,定能碰上。你们留在这里安生等待便是。”打个哈哈,“还能替我多译几篇稿子。我叫前线专程派点人出去找,就当是你二人的润笔如何?”
颜幼卿插话:“司令有所不知,当初阿哥与我陪同尚先生从海津出来,徐兄豁出身家性命,帮了大忙。如今知道他路上可能不稳当,叫我俩在这里干等,实在是坐不住。既有了徐兄消息,不管司令允不允,我们都得告辞了。”心内却想,峻轩兄果然没猜错,魏同钧不欲自己二人亲身去接应徐兄,怕是打着财货两头吃的主意。假设他中途叫人劫走两箱配安多芬,再出面援救徐兄二人,不仅不用付钱,还能白赚一万现洋的补偿,且叫自己等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
安裕容按一按他手背,低声道:“阿卿,不得无礼。”
颜幼卿搬出尚古之,点明徐文约曾经帮过革命党的大忙,纵然魏同钧不是尚古之一派,亦无法继续推脱。定定瞧了两人一阵,末了一笑:“海州港往南,如今确实乱得很。你们想去铜山或泗水等着,不是问题。正好午后有一批东西要送往铜山,跟着走便是。但借道再往北,我个人并不赞同。北新军说是退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反扑。我知你们兄弟情意深厚,但前线形势莫测,你二人孤身深入,风险太大。”
大战过后,硝烟未熄。溃败的军队、逃兵、匪寇、难民……凶险无处不在。
安裕容并不反驳,闻说能前去铜山,露出笑容:“多谢司令允许,亦谢过司令关怀。我二人固然挂念徐兄,但如若实在不可为,也只能作罢。尽人事,听天意罢。正所谓吉人自有天相,能在贵军铜山大捷之际接到徐兄消息,岂非正是天意?说不定等我们赶到,徐兄已然和前线的军中兄弟成了朋友呐。”
魏同钧闻言,与他一道哈哈笑起来。
既是午后出发,时间紧迫,当即准备起来。魏同钧叫人把当初进入军营时收走的武器还给二人,摩挲着那把工艺精湛的盎格鲁制手枪,颇为留恋:“你们手里这把枪不错,什么路子来的?”
安裕容答道:“从海津租界洋人手里弄来的,可花了大人情大价钱。”见魏同钧翻来覆去不松手,满脸肉疼,最终咬牙道:“待我们平安接到徐兄杜兄,还要来拜谢司令。到时候,这把枪就留给司令,当个防身的小玩意儿。眼下么,司令也说了,还是有许多不太平的地方……”
魏同钧又是一个哈哈:“那怎么好意思。”
他这厢刚松开手,颜幼卿便把手枪抽过去,迅速塞进后腰,仿佛按捺不住,递给安裕容一个委屈不满的眼神。
魏同钧似乎没瞧见,只顾笑得畅快。安裕容揉一把颜幼卿脑袋,将他拉到身后,向魏司令请教前往铜山事宜。
河阳火车站。
这座一定程度上由革命党掌控的火车站并未见冷清。尽管北上客车全线停运,往其他方向去的主要车次仍在运行。由于战争所需,货运反而愈加忙碌。只是少了洋人公司的长途快速专列,多数为相对便宜的短途慢车。因铜山大捷,开往申城的车上乘客眼见多了起来。
安裕容向两名河阳军准尉官道:“既然司令派了您二位专程帮忙,想来就不必非得我兄弟二人都随同一道过去了。有您二位在,到了铜山又有那边的军中朋友帮忙,何愁事情不顺利?我们出来这些天,家里的生意统统丢下没管。如今多亏能分出一个来,我打算叫愚弟直接回申城去,处理生意上的紧急事务,也省得家人一直担忧。”
这两人是临出发前,魏同钧忽然叫出来的,说是前线人员紧张,押送货物之后便留下,专门帮手找人。便是安裕容二人等不及,要自己往海州港去,也能陪同护送,以策安全。
两个准尉显然没料到颜幼卿居然要就此分别,独自回申城去。意外之余,却也说不出阻止的理由。想一想似乎并不影响什么,出发在即,也来不及回头请示司令,遂点头应了。
河阳铜山之间,本有铁路直通。受战事影响,火车如今只能到距离铜山三百里左右的采珠镇,后面的路程便要靠汽车了。早在半年前,这条路线便叫北伐军征用,以运送兵力及物资。
前往采珠镇的军用列车并无固定时刻,全看司令部安排。安裕容等人到时,士兵正在做最后的整理清点。而开往申城的列车即将出发,颜幼卿动作迅捷,安裕容向两名准尉解释的工夫,他已然从售票口抢了张车票回来。一跃一纵便上了这面月台,叫一声:“阿哥!我买到票了。”将车票举给安裕容看,神情忽然低落,“真的必须我一个人回去么?”
安裕容拍拍他肩膀:“若是司令没请这二位大哥帮忙,自然用得着你,有这两位大哥帮忙到底,倒是你多出来了。你以为我不想自己回去?但我敢让你一个人跟人家去前线么?这么大人了还跟个猴儿似的,不定捅出什么娄子。回去家里有你嫂嫂管着,柜台有伙计盯着,才好叫我放心。我跟司令谈的事,你都知道,回去跟你嫂嫂仔细说说,明白么?”
两名准尉听安裕容这般说,更无怀疑,只以为嫂嫂是内当家。当大哥的既是叫弟弟回去传信,也是怕前线危险,可见一片关爱之情。
安裕容从兜里摸出一个西洋马口铁糖盒,塞进颜幼卿手中:“这个拿去,路上提提神。别一气儿吃完,坏牙齿。”又摸出几颗散糖,分给两个准尉,“盎格鲁产薄荷糖,这个天吃最舒服。”
那两人接了,直夸兄弟俩感情好。颜幼卿背上挎包,捏着车票,跳回对面月台,很快融入上车的人群,不见踪影。
他借着人群掩护,移动到列车尾部。当汽笛鸣响,车轮启动,月台上只剩了送站的人与几个乘警。
“咣当咣当咣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将视线投向车头,便是另一边月台上清点货物的士兵,也不禁转身抬头,去看那车头上方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就是这一瞬间工夫,颜幼卿蜻蜓点水般横掠过铁轨与月台,蹿入运送军资的货车车厢底。
东西清点完毕,士兵列队跑步,去往车头方向向长官汇报。颜幼卿听得脚步声远去,视野中暂无足影,翻身便上了车顶。货车车厢顶部敞口,覆盖油布防雨,边缘扎得颇紧。好在他身材瘦削,四面看看,便寻得一处空隙,扯开边角钻进去。身下是仿若码头大船卸下的棉纱包一般的大包裹,平躺在夹缝处,确保从外面丝毫看不出异样。轻轻摁了摁,猜测大约是衣被类。时节已至深秋,越往北天气越冷,战争要持续下去,想来是给士兵们运送冬衣的时候了。
很快火车便开了。车身震动,原本捆得结实的包裹忽而软弹,叫人直往下陷。颜幼卿赶忙撑起身子,张开四肢,趴着抱住最上头的大包裹,竟然颇为舒服。只是油布蒙头,折腾出一身汗。慢慢挪到车厢边沿,扒开油布向外探看,火车行进速度越来越快,两边风光亦越来越荒凉。不久便彻底驶出河阳城区,村镇亦随之抛诸车后,入眼是大片荒原与山丘。秋收已过,许多田地本该正是第二季稻抽苗结穗时候,却遭废弃荒芜。大约种地的人不是逃难去了,便是打仗去了。
这一列火车共十余节车厢,紧靠车头几节因煤灰烟尘太大,装载的均是粗糙物资。中间几节封闭车厢,装了数百操练好的新兵,送往铜山驻地。最后两节才是装载衣被的车厢,大约因分量相对较轻,故挂在车尾。颜幼卿将油布扯开一个豁口,痛快吹风透气,但也不敢太过放肆,怕中间车厢里突然有士兵探头出车窗,凑巧扫见了自己。
火车匀速前行,催人犯困。颜幼卿寻了个稳当姿势,打开挎包,将安裕容分别时给的铁皮糖盒掏出来,掀开盒盖,扒拉开面上几颗薄荷糖,露出里头糖纸包裹的一把小巧精致手枪来。他将枪身握在掌心,又从盒底掏出枪管弹夹,闭眼一样样装上。
这把枪,还是当初海津癸丑兵变时,从阿克曼办公室抽屉里顺手牵羊得来的,当时只觉精巧方便,后来才知道是西洋大陆刚刚面市的新品,便是在租界洋人圈里,也堪称有价无市,供不应求。此番深入河阳军司令部,峻轩兄预计到必会搜身,将之藏在糖盒中,果然蒙混过关。至于另一把,同样与阿克曼有关,乃是当初劫车的战利品,正儿八经盎格鲁制造,虽然难得,但不如手中这把罕见。眼下在峻轩兄身上带着,等接到徐兄,就该送给魏司令做酬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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