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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所在村庄几辈都属一家主人,村民不是佃户就是家仆。年轻力壮者多数跟随主家在外打拼,剩下的老老少少皆遵照老规矩行事,井然有序,古风犹存。头天进门,看院子的老农认得尚古之,当时就安排了农妇过来打扫做饭,叫几户隔得近的人家送过来许多粮食菜蔬,并活鸡活鸭之类。次日一早,又遣了两个小丫头来伺候起身,把安裕容和颜幼卿吓一跳。
尚古之与老农交代一番,很快便领着张传义、刘达先离开,转回申城。安裕容赶忙退掉两个小丫头,只留下看院门的老农陈阿公,还有每天定点来打扫做饭的农妇满福嫂。
这一日清晨,安裕容看见满福嫂拎来的菜篮子里头有几节肥硕的莲藕,问:“是粉的还是脆的?”
“粉的哩,正好炖着吃。”
“别炖着吃了,我看院门口那棵老金桂开得正好,做桂花蜜藕罢。”
满福嫂道:“啊哟我的大少爷,那个是城里专门的厨子才会做,你可别难为我乡下人了。”
经过这些天的磨合,双方基本能交流无碍,偶尔还会互相学几句舌,相处融洽。
“无妨,我教你怎么做。”安裕容笑着挽起衣袖,随同她进了厨房。指挥对方处理干净莲藕,泡湿糯米,请陈阿公从村头郎中家打回来几勺入药的蜂蜜,安裕容抄起长竹耙准备去勾桂花。
满福嫂追上来:“大少爷,你哪里会干这个。我去叫个小伢儿来弄。”
安裕容拦住她,再三表示自己纯属兴致所至,想尝试一把。满福嫂进屋取了张竹席,铺在桂花树下,很是无奈:“喏,大少爷,你慢慢玩罢。我去杀鸡。”两位玉少爷出手阔绰,吃得讲究,自从小玉少爷因为不习惯水土生了病,更是鸡鸭鱼肉天天变着花儿的来,眼看村子里的存货都叫这兄弟俩吃光了,还得特地差人去镇上买。
院门口的金桂树颇有些年头,树干高大虬结。安裕容仰头观察许久,也看不出哪一丛更为鲜艳茂盛,正要胡乱勾几簇下来,胳膊却被人拉住。
“阿卿,怎么就起来了?”“阿卿”是当地称呼习惯,入乡随俗,又贴切又亲切,安裕容喜欢得紧。
颜幼卿笑眯眯的,指了指他扛在肩上的竹耙:“这是耙柴草用的罢?我上去摘,要多少?”
“你上去摘?昨晚上还咳嗽来着,进屋歇着去。”
颜幼卿伸伸手脚:“没事,好利索了。”说罢一只手撑住他臂肘,一只手往树干上一搭,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拔地腾空,眨眼间便上了树。
安裕容待要数落几句,却见他蹲在横斜的枝干上,金灿灿的桂花抖落下来,洒在头上肩上,好似落了满身金屑。初阳透过枝叶,光斑点点颤动,一时荧荧闪烁,熠熠生辉,竟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听见他带着笑的声音:“真香啊……这一把好多。阿哥,够了么?”大约是圈在屋里多日,无聊烦闷,终于能自在活动,语调间带出一股少见的轻松愉悦,更有几分不自觉的天真烂漫。
心下一软,故作没好气道:“尽够了。怎么那么爱上树,下来。”
颜幼卿捧了满把的桂花,想了想,撩起衣摆兜住,又摘下两枝:“这个放在房里养着。”一手捏住衣角,一手举起桂枝,纵身往下跳。
安裕容看准他落脚处,一个箭步,展开双臂抱了满怀桂香。
“哎!哎!花儿都压坏了。”颜幼卿使劲挣开,低头查看兜在衣服里的花朵,神色懊恼。
“拿来吃,压一压正好入味。你要养在房里的两枝不是完好无损么?我给你找个好看的瓶子去。”安裕容笑嘻嘻抽走那两枝金桂,“碎花都送去厨房,满福嫂知道怎么弄。”
待他从房里出来,拐去厨房居然没人,四下里瞅瞅,才发现颜幼卿又上了树,满福嫂蹲在地上,将席子上的花一把把拢起,放进笸箩里。看见他,不好意思地赔笑:“小少爷听说我想晒干桂花,要帮我多摘些哩。”
“成,他想玩就玩罢。”安裕容拎一把竹椅过来,坐在树下哼小曲儿,时不时抬头看看。
满福嫂问:“大少爷哼的什么戏曲儿?怪好听的。”
“不是戏曲,是学生们爱唱的文明新歌。歌名叫做《教我如何不想他》。”
满福嫂噗哧乐了,又有些发窘:“就这么个……这么个没皮没脸的歌儿,哪里文明了?那些个年轻学生也是,什么曲子不好,偏喜欢这些。说起来这两年去湖里,女孩子家家,大夏天穿着短衫短裙,露胳膊露腿,也不知羞,唉呀,看着都叫人替她们脸红……”
安裕容坐直身,正色起来:“满福嫂,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如今是新时代了,讲究自由平等。那西洋大陆盎格鲁国,还有女子做皇帝呐。”顺便给对方普及了一番城里的新形势新变化。
满福嫂听得懵头懵脑,最后端起笸箩:“不跟你讲了,我去看看藕蒸熟了没有。”
颜幼卿从树上跳下来,安裕容给他往下摘身上挂着的细碎花朵:“说起这个,也不知芳芷姐、华儿、皞儿他们如何了。”
“尚先生应当早帮咱们发了电报给徐兄,说不准也有了回信,只是还没来得及传到这边。”
这话带着几分自我安慰,安裕容自不会戳穿,只笑道:“嫂嫂满腹文才,足可鬻文为生,华儿、皞儿也是学堂里最优秀的学生,师长爱才,哪怕文约兄照顾不到,也一定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颜幼卿点头:“但愿如此。”
安裕容笑叹:“若无革命,嫂嫂便无处可鬻文,华儿亦无机会上学堂。故此,概而言之,革命终究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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