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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径自忧心忡忡,不觉他什么时候剥了外衣,竟钻进我衾里来了。顿时大窘,急道:“你、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他长臂轻舒将我抱个满怀,在我颈窝中蹭了蹭:“你夜里冻得睡不着,我来做你的暖炉如何。”
与人肌肤相近,令我浑身都僵硬了,阵阵眩晕与反胃袭来,不自在地道:“我不冷,不需暖炉。”
“狡辩。”他温热的气息呼在我颈边,“夜里我都听见你牙齿打颤的声音了,还道不冷……放心,我只抱着你,什么也不做……”
或许是因为相偎的暖意着实吸引人,亦或许是我对他亦师亦父的感情作祟,渐渐的,我竟放松了下来,不适感淡薄了许多,汲取着他身上的热气,冰冷的手足也开始回温了。
仿佛漂浮在雾障云海之间,浓重的睡意弥漫着向我翻卷而来。神智飘忽,渐行渐远之际,有声音在我耳边低低道:“太傅,父皇崩得蹊跷,我怀疑……”
我彻底惊醒了。
幽暗的斗室,咫尺之间,他的眉目近在眼前,神色却看不分明,我微颤了唇,声音却暗哑不堪:“德昭,你不该如此明晰烛照的……至少目前不该!”
晦暝中,他的声音蕴涵着异于常人的成熟与一针见血的锐利:“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我要一击必杀!”
我心上一阵紧搐,并非为他话中流溢的杀气,是为他迫于境况而不得不提前催熟的心机与计谋。可这强夺天时的早慧,往往是夭殇的先兆。我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担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叹道:“德昭,我送你四字,你要记牢:‘韬光养晦’。”
他双臂一紧,轻笑道:“太傅,你担心我,你喜欢我是不是?”
“是。”他的眸子猝然发亮,我拍拍他的手臂,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他的目光黯淡了不少,沮丧地低了头,叹了口气:“你还是把我当孩子……”顷刻又精神抖擞起来,“用不了多久,我会向你证明我的能力,足以保护心中所爱;我要让你随心所欲自由地生活,从此再无任何忧思愁郁……”
自由……一年多前,它还是个令我无比向往渴求的字眼,我为它挣扎过反抗过甚至弄得遍体鳞伤,可如今,它却如一片轻飘的柳叶,无法在我心海中激起半点波纹了。
我缓缓地勾起唇角:“德昭,无论如何,我要感谢你,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的证明。这几日,我一直在想,我这一生,经历了太多风浪波折。幼年的我,一心只愿作个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或是经纶满腹的贤哲隐士,冷眼看世人汲汲钻营惟恐不及,我则自乐优游独善其身。可惜天教心愿与身违,几个争权夺利的哥哥反而早卒,父皇病故之后,我不得不继位登基,可那时的南唐已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依我的能力,根本无法挽大厦于将倾、保社稷于不衰。待及含羞忍辱归为臣虏,方体会人生无尽长恨,竟如春水之长东。有时我喝得酩酊大醉,只求醉忘九霄,可是酒力一过,哀愁忧苦又一齐涌来;有时我寄情梦幻,一晌贪欢,然而一梦醒来,终究是幽凄寂寥。厉尽千磨百转之后,佛祖方才令我幡然悔悟,世诸法万相,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本就不该做任何强求。世事既如春梦短,便无忧愁风雨心……德昭,你明白么?”
“我明白,”他一字一句仔细聆听了,闷声道,“你是被这世事人情伤透心了。
你心中有多少凄怆与苦楚,我愿意为你担负,你且开一开怀,全都交给我罢。”
那一刹那间,我压抑了许久的辛酸与泪水竟如汹涌的潮水般决堤而出,抱着这个比我年少近十岁的孩子,涕泗滂沱,泣不成声,仿佛要将一生的委屈痛苦,用这如潮泪水悉数冲刷。
他乍见这般仗势,有些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搂着我的肩,拍着我的背,却不说一句劝解的话,任我发泄。
我用尽全力大哭一场之后,竟觉胸口长期淤积的一团浊气去了十之六七,这才省悟,隐于悠忽澹泊的假象之下的,是如此梗塞心神的焦悴与郁结。
拭去泪痕,我深深吸了口气。德昭柔声道:“感觉可是舒服多了?”我想起方才一番失态,赧然颔首。
他微微叹道:“有些心绪,积久了,便会憋出病来。我母后早薨,宋皇后对我虽面上和颜悦色,心中却嫉恨得紧,一心只想将我从太子位上拉下来,好把她的亲子德芳送上去。父皇虽英明神武,有时也因政务冗繁而无暇顾及后宫子嗣。吃了几次苦头,我便学会处处留心算计,我知道只有像皇叔那般深谙权术与手腕,才能在这森森皇宫屹立不倒。可我心中却时常郁积憋闷,烦躁不堪,甚至积郁成疾。自从那一日在梧桐树下邂逅了太傅,我才发觉,只有和太傅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才能真正平静轻松,有一种拔尘脱俗的飘逸澹然之感。”
他用一双极清亮的眸子,深深望我:“太傅,我求你活下去,为了我。”
我心惊不已。连随侍左右的秋水流珠都不曾察觉的死志,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洞悉了!他求我活下去,可我真还有活下去的勇气与理由么?
他的目光如烨烨灯火般通透明亮,带着万分的祈盼与热望,恳切地道:“太傅,我们一同——活下去,好不好?”
我发出一声柔软的叹息,伸手拥住他,轻轻道:“……好。”
许久以来,我第一次沉睡至天明,一夜无梦。
惊夜之变
此后,德昭常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潜入荆馆与我相会,我们时而对弈论禅,时而填词作画,有时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倚靠在一起,细细碎碎地聊着,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际云卷云舒。这一段日子,是我破国离乡以来,最舒心惬意的时光,仿佛俗世尘嚣皆已离我远去,如此悠然与平静的生活,使我常常怀疑这是否只是一个美丽却脆弱的幻梦。由来朝云易散,好梦易醒,待到云散梦醒之时,我是否还能保持这颗不为物喜、不以己悲的恒常之心?
转眼已至夏初,四海烽烟又起。赵光义为了帖服中外、镇抚人心,建立如他兄长一般的功业以固守金玉之尊,对赵匡胤三次久攻不下的北汉御驾亲征。辽国素与北汉交盟,举兵相援,却被宋军一举击溃,北汉毫无抵抗之力,被迫投降。至此,中原自唐末七十年来历经的五代十国的最后一国,迄被攻灭。
赵光义意得志满,命毁北汉太原旧城,改为平晋县,并以榆次县为并州,强令太原民众背井离乡、举城迁徙。复纵火焚太原庐舍,老幼迁避不及,焚毙甚众,哭号之声,日夜不绝。
我闻讯憀然长叹,相较太原的哀鸿遍野,当年金陵城破,只袭宫廷而弗伤黎庶,亦可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赵光义较他兄长多了几分权术手腕,却独独少了份仁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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