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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有的时候,死亡也不会是终结。最可怕的是等你灵魂湮灭,肉体还会变成一些……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树,一株红珊瑚——被贩卖,被收藏,总之,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你留了一滴血给巫师。”
“听起来比火枪还危险。”
“不一样。”那人想了想,“人类的血肉之躯可挡不住一次火药的炮轰,然而照理来说,诅咒却可以被抵御。”
“怎么抵御?”
慢悠悠的、骗小孩的那套,“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伤,“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之人哑口无言。
“讲点好的,别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吓唬他。”每次都会这样打断恐吓的是母亲。
在那些黑漆漆的长夜,她提灯从门外走进,拉上天鹅绒的窗帘,点起壁炉里的火光,确保屋内的每场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异常脆弱的样子?她问询每个讲给幼童的床头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阴森的,留下那些不会引发噩梦的。
当他把鲜血淋漓的伤口递给医生,她总在一旁提醒:“轻一点,你弄痛他了。”当他闯祸被父亲教训,她总是不认同地皱眉:“言语是利器,你把他说得眼泪汪汪。”
他从来不觉被吓唬,也不怕疼痛,更不要说冒眼泪了,然而在母亲的柔声细语里,任何反驳似乎都是言不正名不顺的事。他时时懊恼,以至于决定少闯点祸、也尽量别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所有关于收敛与谨慎的教育里,她的话总是最有效的一课。去往她的书房的时候,他得藏好每一道新冒出来的伤口。
那是个摆满金属零件的房间。
锁扣,钥匙,滴答滴答的钟表,不同制式的火枪,他能在那里认全所有金属。然而进屋之后,最常闻见的气味却是花香,来自窗外花田,来自桌上花束,来自屋子主人的袖摆和双手。
“又受伤了?”她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火枪的炸膛?”
“一次。”他说,“枪口对面的海盗比我受了更重的伤。”
母亲拉过孩子的手,端详透血的绷带。
“跟枪口朝向了谁无关。”她摇摇头,“最常被火药所伤的一直是最常和这种武器打交道的人,艾格,你会不断受伤。”
“我不怕。”他知道那是自己会打一辈子交道的武器。
“我知道,什么都吓不倒你,你是最勇敢的那一个。你几乎快长大了。”她捋顺他的头发,“但是我会害怕。”
火枪,最新式的火枪,一把五岁幼童也能安全使用的火枪——很难想象那种危险的武器会出自这样一个花香四溢的房间,就像那些海盗与贵族们——那些真正的海上掠食者们也很难想象,这种带来了巨大变革、令北海天翻地覆的武器的诞生仅仅是因为一位母亲的恐惧。
人性并不共通,艾格曾想。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许远大于人和兽类。兽类饱食后常懂餍足,而贪婪之辈永远在张着血盆大口,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会有漫无止境的欲求。
哪里有宝藏哪里就有争端,所有平静的前提是这种武器诞生在了加兰海姆——雪山和冰海教会了人们用最冷酷的方式掠夺,也教会了人们用最坚固的方式守护。他们是冰之群岛的统治,是最无畏而古老的强大家族,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人们夸夸其谈,宣扬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他们可以在任何混乱之地守住每一条岸线的平静。
城堡一如既往巍峨,海岸一如既往坚固,那个本该平静一如既往的夜晚始于一场噩梦。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听到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自小到大,噩梦屈指可数,更别说冷汗与心悸。他坐在床上,听到屋外有短促的尖叫,转瞬又消失了,他听到有东西翻倒的声音,转瞬也消失了。像还没睡醒,像场梦境。他下了床铺,打开房门,迎上眼睛的是一株红珊瑚。
一丛完整的、血红的珊瑚树。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么高,枝条瑰丽横生,色彩夺目噬人,不属于城堡的任何一件摆饰。同样像场没睡醒的梦境。
那是最初的恐惧之梦。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缝中溢出的黑影将扭曲大脑、血液、骨头,变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红珊瑚。
他见到了侍卫的恐惧,他们剑柄掉落。他见到了学士的恐惧,他们揉着眼睛,悚然张望四周。他见到了异域医生的恐惧,他从楼梯下方朝他奔来,“恐惧,是恐惧!”,他朝他呼喊,朝惊惧的人们呼喊,极力镇定的神情在徒劳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红。
恐惧。他握住一个温热的血肉之躯,转瞬掌心一片僵硬冰凉。是恐惧,他扶起一株红珊瑚,又倒下一株红珊瑚。他路过了一株红珊瑚,一株接着一株的红珊瑚,越来越多的恐惧,越来越多的红珊瑚,像一场不断传染的瘟疫。他走过一条长廊,接着奔跑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怪谭故事仿佛没有尽头,他分辨幻境与现实。
终于,长廊的尽头,父亲走了过来。
领主穿过他怪象遍布的城堡,肩上有雨水,背后是雷声,脚步匆匆却有力。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若悍然无畏的海神拥有塑像,那该是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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