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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了了扭头一看,岸边泊了只客船,船旁站着个船娘子,池了了认得,叫沈四娘,性情极聪快,正满面带笑招呼一个年轻男客。那男子踩着踏板,走进了船舱。沈四娘瞧见池了了,笑唤了一声,池了了也笑着点头,正要问好,身后忽传来一阵喧嚷,她忙回头去看,不由得惊了一下。
街上走来一人,身材有些魁梧,眉眼也端方,是个年轻男子。脸上却厚涂脂粉,红红白白,异常鲜诡妖异。男子头戴一顶青绸道冠,两耳边垂挂青玉耳坠,身穿一件紫锦衫,披了一领阔长紫锦大氅。右手握着一只铜铃,一路走,一路不住摇动,嘴里也念念有词,引得十来个人一路笑看指点。
池了了觉得这男子异常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那男子大步走过来,竟下了斜坡,走向沈四娘那只客船。经过身边时,池了了才惊觉,是董谦!
她忙惊望细看,越发确证,这男子真是董谦。
董谦走到岸边,面朝那只客船停住了脚,举起左手,朝向船舱,拇指和中指间拈了一颗珠子,那珠子胡桃大小,在朝阳下莹莹闪耀。池了了越发惊异,却见董谦又摇动右手铜铃,高声念诵起来,似乎在念咒语。念了一阵后,忽又转身离开,走上岸来。迎面看到池了了,董谦目光略一颤,却随即转开,又摇起铜铃,念念有词,从池了了身边快步走过,向东边行去。
池了了惊在那里,忽听到沈四娘怪叫了一声,忙转头望去,见沈四娘扒在舱门边,头探进船舱,不住尖声惊唤。池了了忙奔下岸,踩着踏板,凑近船舱,朝里一望,不由得也惊呼一声:船舱中间摆着一只大木箱,箱盖打开,将才上船的那个年轻男客躺坐在箱中,头仰垂在箱子外,脸正朝向舱门,大咧着嘴,双眼鼓睁,面色青黑僵硬,显已死去。
惊震之余,池了了忙扭头望向岸上,见董谦大步向东,紫锦大氅飘扬飞荡。路上许多人都跟在董谦身后,却都不敢靠近,池了了忙快步追了过去。董谦一路不停,走过虹桥,身后跟的人越来越多。他下了桥随即转向东,沿着河岸,快步行到章七郎酒栈前。店主章七郎由于牵涉到丁旦紫衣客那桩事,已经逃亡,这些天,酒栈一直没有开张,门窗全都锁闭。董谦却直直走向酒栈木门。池了了被前头的人挡住,看不见身影,只听见董谦又摇动铜铃,念了几句咒语。随即,河边近处几只船上的人全都惊呼起来。等池了了终于挤进去时,酒栈两扇木门紧闭,挂着锁头,却已不见董谦。门外地上落着那领紫锦大氅。
河边船上一个后生连声惊唤:“那门并没开!”
两旁的船工也纷纷应和:“是啊,是啊!门明明锁着,那人竟穿了进去!”
二、惊鸟
冯赛站在烂柯寺那间禅房里,望着那袋便钱,心头不住翻涌。
看来柳二郎并非姓柳,而是姓李,叫李弃东。他是什么来路?竟能做出这一连串大阵仗。清明那天,便是在这城外军巡铺门前,柳二郎,不,李弃东骑着马、驮着这只袋子,急忙忙赶来报知,邱菡母女及柳碧拂被人掳走。如今看来,他是要将我引开,自己则携带这八十万贯逃走,却没有料到,炭行三人会突然出现,吴蒙将他强行带走。
当时冯赛正紧急焦乱,便将马和钱袋寄放到了曾胖川饭店。幸而这袋钱钞从外头看,像是一袋书册,并没人留意。冯赛自己都浑然不觉,之后又将这袋子提到烂柯寺,丢在这柜子里,放了许多天。
冯赛平日难得去思想天意,这时却万分感慨:上苍垂怜,如此轻巧便寻回这八十万贯。
另外二十万贯,李弃东为搅乱京城炭、鱼、肉、矾四大行,恐怕各得拿出五万贯本钱,才做得起来。那些钱应该已经花尽,再追不回来。即便如此,京城三大巨商解库秦广河、绢行黄三娘、粮行鲍川,因替这百万官贷作保,每家一个月仅利钱就得赔四千贯。他们若得知八十万贯已经找回,也应庆幸无比,自然甘愿填赔上剩余的二十万贯。如此,这场大灾祸便终于能得了结。
冯赛长出了一口气,低头望向幼女珑儿,珑儿正扒着他的腿,等得有些不耐烦,小声说:“爹,回家。”“好!”冯赛笑着抱起女儿,女儿迅即用小手臂抱紧他的脖颈,头也贴靠在他脸侧,像是生怕再次分离。冯赛心头一阵暖涌,继而又感愧交集。之前,他虽也爱惜妻女,但从未这般,从心底觉到:天地之间,唯亲为大。世间所有最贵最重之物,连同自己性命,集在一处,也不及女儿这一抱。
他伸出一只手,拎起钱袋,正在往外走,脑中忽又闪出李弃东那目光。他最后一回见李弃东,是在大理寺狱中,李弃东望向他时,目光暗冷,含着嘲意。想到那目光,冯赛心头一寒:李弃东正是为了这八十万贯,才做出这些歹事。如今,他已被放出,岂肯轻易罢休?他既能绑劫邱菡母子一回,便能再绑劫一回??冯赛顿时停住脚——必须得捉住李弃东。
但冯赛发觉,自己竟丝毫不认得此人,更莫论猜测此人动因及去向。珑儿在耳边连声催唤,他却已茫然出神。
清明那天,李弃东要逃去哪里?
他忽然想起,画待诏张择端曾说起一事:清明正午,他正在虹桥上,见到谭力在桥下一只船中。谭力扮作炭商,搅乱炭行,炭行诸人正在虹桥汴河一带寻他,他应该躲走才对,为何要在那只船上?
他在等李弃东!
汪石和谭力四人之所以跟着李弃东,是为钱。谭力在那船上,是在等李弃东和这八十万贯。他们会合一处,一起逃走。
冯赛顿时生出一个主意,但随即又犹豫起来,此事太过犯险,略一失手,恐怕真是万劫难复??但若不捉住这几人,邱菡、玲儿、珑儿便永无安宁之日??他反复盘算,最后觉得只要有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等可信之人相帮,应该不会有闪失。于是他坚定了心意。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路轻稳,走进禅房,是弈心小和尚。一眼见到冯赛怀中的珑儿,弈心顿时露出笑意,合十赞道:“冯施主终于寻回女儿。苦海寒波尽,暖日春风来。善哉善哉!”
冯赛正要求助于他,道过谢后,将钱袋嘱托给了弈心。弈心虽有些纳闷,却仍郑重颔首允诺:“冯施主放心。袋里乾坤重,心头日夜勤。”
冯赛又连声谢过,这才抱着珑儿离开了烂柯寺,骑马来到十千脚店,问过伙计,走进后院去寻周长清。周长清正在槐树下吃茶读书,抬头看到珑儿,立即抛书起身,笑着恭贺。冯赛将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周长清听后,连声感慨。冯赛又提及接下来打算,周长清一听,忙唤仆妇拿了些吃食玩物,好生抱珑儿去外头耍。又叫人点茶,请冯赛进到后边书房,关起门来细谈。
“你这是在赌。”
“我若不赌,家人便时刻难安。而且,我也非妄赌,有四条理由下这笔大注——”
“哦?说来听听?”
“其一,不论李弃东,还是谭力四人,都不会轻易放走这八十万贯。”
“嗯??”
“其二,谭力四人当时并不知汪石已死。至今不见汪石,他们自然会四处找寻。我既然能查出汪石死在范楼,他们不会查不出。他们与汪石情谊深厚,一旦得知汪石被李弃东害死,自然不会放过李弃东。”
“嗯,若真是如此,胜算便多了几分——不过,你得先去范楼确证,看他们是否真去打问过。若没有,你这计策便行不通。”
“是。即便四人不知汪石被杀真相,李弃东自己却心知肚明,绝不敢见谭力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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