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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百口莫辩?沉朝颜觉得,当下就是。如今几人站在西大营门前,不说李冕和霍起,单就兵部和鸿胪寺,有头有脸的官儿就围了一圈。饶是沉朝颜再脸皮厚,也断不会去解释方才的“细软粗硬”。再说大局面前,个人恩怨是小。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谢景熙拉到同王党对立,当下这出戏,自然是含着眼泪都要唱下去。陪她投宿驿站而已,又不是要住一起。大不了挑两间隔得最远的屋子,他也碍不着自己。如是忖着,沉朝颜便也懒得解释,翻身打马而去。谢景熙倒还真的跟了上来。不多时,几人便来到距西大营不远的驿站。太阳渐渐的在天边落没了影儿,只留下树梢枝头的一抹霞色。这是出入沣京必经的一个驿站,此刻哺时刚过,有好些行色匆匆的旅人在站外的茶肆歇脚进食。沉朝颜让亲卫牵了马,迈过院外的门槛就往驿站的正堂行去。然而甫一进门,就遇到十多个光着膀子、满身油亮的粗活汉子。那些人一手拿着干饼,一手端着海碗,一口饼、一口水,嚼的两腮肌肉鼓鼓,满头大汗。过于冲击的画面让沉朝颜脚下一跄,堪堪扶了身侧的门框才站稳。这动静不大不小,但足以引得众人侧目。为了便于出行,沉朝颜今日是一身胡装打扮,上身一件弧领式织金衫子,下配石榴色波斯裤,色彩鲜亮、艳色灼人。她一行进去,汉子们的目光便全都直辣辣地落到了她的身上。虽说昭平郡主本来去哪儿都是万众瞩目,但平时在宫里,哪个不要命地敢这么看她?饶是那些她混迹的酒坊茶肆,到底还是些高档风雅的地方,别人讲究着礼仪,眼神自然也有所收敛。故而这一看,倒破天荒地看得沉朝颜畏怯起来。她踟蹰着退了两步,直到一双温热的大手稳住了她的双肩。沉朝颜回头,便见那个交迭的烟墨色襟口上方,谢景熙倏然绷紧的下颌线。他的手探过来,握住她的,一把将人扯到了身后。许是谢景熙那身刑狱逼练出的威压实在吓人,男人们纷纷收敛目光,转而继续吃饼饮水了。沉朝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谢景熙牵着手,穿过正堂,行到驿厅负责登记的小吏跟前。“这位……”小吏看着谢景熙,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谢景熙从腰间摸出张文牒递去。小吏扫过文牒,恍然笑道:“原是兵部郎中刘大人,失敬失敬。”他快速往侧旁一望,伸长脖子看了看他身后的沉朝颜。不等小吏再问,谢景熙又摸出一块碎银,用一根手指推了过去。大周官员因公事投宿驿站,照理是不用收钱的。可驿站的小吏到底算混迹半个江湖,对这些道上的黑化自是了如指掌。他当即喜笑颜开的收了谢景熙的银子,又从柜下摸出把钥匙道:“这是两位的房间,二楼里间,请慢走。”“我们要两间房。”沉朝颜纠正。“啊?”那小吏挑眉,似是诧异地看了看沉朝颜,又看了看谢景熙,“这……娘子跟着刘大人一道出门办事,难道不是大人的爱妾?”“呸!”沉朝颜觉得那个“妾”字扎耳,怒道:“谁是他爱妾!本……我、我们……”小吏见沉朝颜语塞,也露出抱歉的神情,好声道:“那还实在是不巧,最近兵部和鸿胪寺忙着使臣接待的事,又是秋收的时候,这进进出出贩货买卖的百姓也多,今日可用的房间,就只剩下一间了。”“哈?”沉朝颜无语,也不知该说自己倒霉,还是谢景熙走运。小吏点头,对沉朝颜笑道:“不过这位娘子若是介意,也可以在大堂里将就一夜。那边的墙角和门边,都还没人占着。”“……”想到刚进门时,那群男人看她的眼神,沉朝颜觉得还是谢景熙要好那么一丁点。她懊丧地叹口气,从柜上拿了钥匙,转身便往楼上去了。行至二楼,大堂里倏尔传来一声惊响。沉朝颜一怔,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甲胄的男子,“哐啷”一声,将手里的佩剑拍在了驿馆的方桌上。她自是不认识楼下那人,只是从他的衣着看来,这人应是左骁卫的兵曹参军。那参军放下手里的剑,伸腿踢了张凳子过来,大马金刀地往上面一坐,那驿站的小吏都吓得当即噤了声,赶紧规规矩矩地端上了一壶温好的酒。而这时,对面一位身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似是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对那参军拜了一拜。不等那男子说话,参军便是一声冷呲。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酒,抬头似笑非笑地道:“我说这一趟入京,怎就劳烦你黄掌柜亲自上阵了。原送货是借口,上京告我的状才是目的呀。”黄掌柜闻言大骇,赶忙道:“小人此次只是送货时,随口问了一句将军关于年初那批军马的账……”“大胆!”参军将手上杯盏一摔,厉声喝到,“大庭广众,岂容你擅议朝廷军饷用度?!”说话间,他起身对着桌腿就是狠狠一踹。黄掌柜被飞起的桌沿顶到下腹,当即便往后飞出几步的距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那参军似乎还不解气,绕开桌子还要再踹,却被两个与掌柜同行的伙计拉住了。可两个伙计哪是参军的对手,手都还没挨到他,就被参军身后一拥而上的左骁卫给摁在了地上。参军狠狠啐了口唾沫,冷笑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对堂堂左骁卫参军动手?老子看你们都活腻了!”言讫,他抬腿又要往几人胸口踹去。
围观了全程的沉朝颜一怔,想到方才听那黄掌柜说什么年初的军马。再联系之前与霍起夜探左骁卫得来的消息,难道黄掌柜口中的军马,就是王党用来贪墨军饷的那批?思及此,沉朝颜心头一紧,正要出声制止,却见谢景熙已经示意随行的亲卫上前。突然的变故,参军尚有些措手不及,虽左骁卫都是挑选过的精兵,但毕竟与皇帝的亲卫比起来可差的远了。几人没反抗几下,就被亲卫制服,一个个都被摁趴在了地上。谢景熙这时才轻裘缓带地从楼梯行下去,眼神扫过场上众人,便让他们全都齐齐噤声。一时间,本就逼仄闷热的正堂,空气更显凝滞。那参军本还不服,但抬头对上谢景熙的目光,不知怎的就矮了气势,只敢梗着脖子质问一句,“你是何人?!”谢景熙亮出方才小吏看过的文牒,淡声报上了自己的身份,“兵部郎中刘玺。”参军一愣,似是在脑中快速回忆什么。但兵部上下几十号人,郎中又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参军当下根本想不起来。于是他冷呲一声,横道:“官威这么大,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官儿,不过就是个小小郎中,也敢管我左骁卫的事!”听他这么说,谢景熙也不恼,缓步行至参军面前站定,声音温沉地道:“左骁卫参军也不过是个七品之官,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在天子脚下欺压百姓。正好,明日本官便要面见陛下,问一问这左骁卫治军,究竟是个什么风气。”这话说得那参军怔住,因他想起来,皇上近日正为着使臣入京的观礼一事亲自cao劳。眼前这人虽只是个从六品郎中,但因着这次事宜,恐怕真有不少面圣的机会。而这黄掌柜所涉之事又格外敏感……思及此,参军当即便转了态度,跟谢景熙好声好气地赔了不是。左右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谢景熙倒也没想为难他,打了几句官腔后,就抬手放他走了。看热闹的人叁两散去,驿站又恢复了早前喧杂的模样。沉朝颜行上前去,跟亲卫一起扶起了地上的几人。黄掌柜抚胸跪在地上,死死盯着参军远去的背影,眼神愤恨。想是他上了年纪,方才挨的那一踹又委实不轻,一时竟站也站不起。沉朝颜趁机让两名亲卫扶他去了客房。菱花纹的隔扇门闭上,沉朝颜又让人取了点药膏给黄掌柜的伙计。两名伙计受宠若惊,收下药膏的同时,还不忘一迭口地说着感谢。沉朝颜摆手,语带关切地询问伙计,“你们掌柜的是怎么就得罪了那左骁卫的参军了?”伙计当即悲愤难抑,“我家掌柜的经营着一间货栈,主要是靠着替人拉货送货为生。因着家里跟当地的知县有点亲戚关系,生意做的一直都还算顺当。去年的时候,知县找到我家掌柜的,说是有一批马要替朝廷运送。徭役之外,也会按市价给一定的报酬,掌柜的就应下了。”沉朝颜点头,“所以你家掌柜的方才,才会对那参军说什么年初马匹的账?”“正是。”伙计叹气道:“我们干了活,账没收到不说,那参军和县令反像是讹上掌柜的似了。这次又让掌柜替鸿胪寺运货进京,掌柜的是个好人,知道我们做苦力不容易,没收到钱也照例给我们结了工钱。本说这次上京能问一问左骁卫的人,可没曾想……”伙计愁眉不展,再也说不下去。沉朝颜脑子一转,追问他到,“那你们掌柜的帮左骁卫和鸿胪寺做事,对方总要留下些什么凭证吧?”“哪儿能啊!”那伙计一听,又是痛心疾首,“对方要是留下凭证倒还好了,官府让你做事,我们老百姓哪敢多问,再说还碍着知县大人一层面子,掌柜的也不好说什么。”沉朝颜有些失望,可仍旧不甘道:“那你们自己也该有账本的吧?”“有是有,”伙计犹豫,“只是我们一方口说无凭,对方要是不认,再反治我们一个污蔑讹诈之罪,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担待不起。”燃起的希望又灭了半截,沉朝颜心下失落,随口又问:“那你们这次是替鸿胪寺运的什么?”“是观礼要用的烟花。”伙计答。“哦……”什么都没问出来,沉朝颜恹恹地闭了嘴。那伙计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兀自又添上一句,“我家掌柜也是命苦。幼时家贫,好不容易白手起家,父母又早逝。如今中年丧子,夫人也病重在床,全靠药吊着命,还说等着年初那笔钱下来,能带她来京城寻个好大夫,结果……”没说完的话,被屋里的一声“小六”给打断了。沉朝颜回头,只见黄掌柜脸色苍白地行出来,神情严肃地嚷了伙计一句,“多话!”伙计讪讪地应了一声,埋头飞快地走了。黄掌柜这才转过头来,气若游丝地对沉朝颜道了句感谢。“掌柜的留步。”沉朝颜跟着他行出两步,唤住他劝道:“大周以礼法治国,州县之外还有叁司,掌柜有什么冤屈,大可往朱雀门外击登闻鼓。今日所见,我与谢……刘郎中,皆可为掌柜作证。”话落,黄掌柜忽然便沉默了。不知为何,沉朝颜从他眼中察觉出一丝苦涩,半晌,黄掌柜也只是怅然地摇了摇头。他撑着楼梯的扶手行出去,年过半百的一个男子,身形佝偻,两鬓已然斑白得不成样子。沉朝颜忽然就不想再为难他。“这位……夫人?”行下楼梯的黄掌柜回身,仰头看向沉朝颜问:“敢问刘郎中是任职兵部哪一司?”冷不防的一问,打的沉朝颜有些措手不及,她忖了片刻,只能随口胡诌了个“职方司”。谁知那黄掌柜听了反倒露出些安心的神色,笑叹了两句,“职方司好,职方司挺好……”言讫,又转身往楼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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