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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初一这年,还未搬家,母亲父亲还有我和陈年,四个人就住在两层的小阁楼里,阁楼上有张不晓得什么年代的木板床,翻身动静稍大点,就要吱呀吱呀地叫唤上。晚饭吃过,功课做好,电视里的人声歇了,脚也泡红了,我和陈年就要从木梯爬上去,两个人挤在那张吱呀吱呀的木板床睡觉。睡前必定要悄声打闹一番的。我十二岁,还不知道这阁楼里的生活,被很多人描述为清贫。陈年十五岁,当时的他知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等后来搬走了很久很久,我想起阁楼的时候,它总是漂浮着橙色的夕阳光,雾蒙蒙,还有木头的气味,暖烘烘,尖顶下面,使孩童感到安全的狭小空间。
有时也下雨。那片尖顶瘦弱,因此常常漏雨,我和陈年从不以为此景凄凉,一人拿一只陶瓷盆爬上来,看雨滴嗒嗒掉进盆里,声音入耳轻快,来自天穹的伴奏,我俩一夜好眠。闭眼前我戳戳陈年,问他觉不觉得盆里适合养两条小鱼。陈年早合眼了,他轻声说,好,回头带你去塘里捞鱼。雨后,陈年会爬到屋顶修缮,我也爬出来,讲,有什么好修的,又管不了多阵子。陈年说,那也得修呀。我那时真是不懂,活着就是不断破洞不断修补的一个过程,所以我躺在瓦片上发呆,看天,天蓝得露骨,躺着躺着我就睡着了。等陈年修好了,挠我的脖子使我不得不笑着醒过来。
我最爱赖床,这点和陈年大相径庭。可我想这是我先天有乏的缘故,才需要比旁的人更多的睡眠,大家怎么不多体谅我。为着赶去学校的班车,我总是没有吃早饭的余裕,于是虚上加虚。上初中了,我还是急急慌慌拔上鞋子追车,桌上早点可怜到不及被我看一眼,等喘着气跳上公车,就看到陈年坐在司机旁边的小马扎,气定神闲。嚯,我这才想起来,初中和他在同一所中学了,我俩顺道。陈年站起来,小马扎让给我,他把书包背在胸前,不紧不慢拉开拉链,掏出一个油纸袋。我眼睛瞬亮,劈手就夺过。那油纸袋里头,多半是馒头,可总好过整个上午听肠胃饥鸣,也有装着肉包或粢毛团子的时候,我那一天就更高兴。吃得急,噎着了,陈年已经拧开他的水杯等在我嘴边。我就着他的手喝上一口,有点意外地问,怎么不是牛奶?我知道他每天早上都要喝牛奶。他就说在家喝过了,豆浆是给我装的。因我有些乳糖不耐,一向偏爱豆浆。早饭吃不到,牛奶不能喝,大约钙吸收也不好,我的个头越发赶不上陈年了。有回我赌气,咕咚咚灌下那种大盒装的鲜牛乳,意在强行扭转倾颓之势,收获是有的,全身过敏。陈年买药回来,笑我是揠苗助长。真恨不得抽他两截骨头安自己身上。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人撑着。陈年这样安慰我。我不服气,冷哼道,谁稀罕!天要真塌了,到时候我爬你肩上也提早给你顶住了。陈年就摇头笑。
说起对身高的执念,其实还有一桩缘由。自我记事起,身上就一直是陈年的旧衣裳,头发也被剃得短短的。小时候还不觉得,等长大些,便少不得问母亲,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留长发?我能不能不穿男孩子的衣服?母亲往往就要用勤俭节约之类的字眼将我搪塞,说我和我哥都在长身体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儿,哪有那么多新衣服可买;编辫子很费时间,不如短发利索,何况她也不会。如此纠缠几回,我终于泄气,隐约也明白家中条件的有限,只有默然接受。当女同学问我,怎么总穿这样单调冷清的色彩,我故作深沉,说自己不喜欢花里胡哨。时间长了,也许我连自己都信以为真,认为黑白灰是这样耐看。但毕竟是旧的,是陈年穿剩下的,说没有不甘是不可能的。于是我暗暗想,等哪天自己的个头超过他,岂不就能名正言顺买新衣裳了吗?
听说运动对于长个儿很关键,我就拉陈年陪我打羽毛球。球拍是从家里的杂物堆翻出来的,上边丝网断了好几根。能找到这么一副已很不错。羽毛球也是在的,就是羽毛没了,秃了。没有羽毛怎么能叫羽毛球,但没关系,没有羽毛,还有陈年。他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了鸟羽,看形状颜色都不一,还是不同鸟类呢,剪刀胶水齐上阵,总之经陈年这么一倒饬,秃球长出了新羽,我们磕磕绊绊也算是有球可打了。
是的,那时的我们还买不起一副崭新的羽毛球拍和球,当你路过球场旷地,路过黄发垂髫,见过很多白色的羽毛球在空中飞扬,可你一定从未见过一只五色斑斓的羽毛球,美得夺目的羽毛球,它是那样与众不同,以至世上不会再有,因为它是陈年做的。
没能记住具体是哪一天,生命周期里这样顺其自然的事,这样一种象征,并未让我抱有仪式感。只记得是夏天,我和陈年都穿着短衫短裤,屋子里的风扇叶呜呜地转。终于到了傍晚,太阳比晌午时分矜持得多,我们就跑到家门口的空地打球。路旁的香樟树那样聒噪,知了叫个没完没了,不知打哪儿吹来一阵风,竟把我们的球挂在了枝桠子上。
我急得跳起来拽着树枝摇撼,球纹丝不动。陈年知道我心里紧着那只彩羽毛的球,对我说你等等,然后抱着树往上爬。那棵树不算矮,我在下边望着他,有点激动。陈年打小就比我会上树,我却始终没弄懂,这样粗直的树干,手脚该如何借力,是为憾事。
我拿到了!陈年在树枝上喊起来,朝我挥着手里的彩羽。可他高兴的神情很快变成慌张:陈醉你怎么了?
腹部猛可间一阵抽痛,我蹲在地上,勉强抬头看了陈年一眼,那种痛苦惨白的脸色想必吓坏了他。陈年把球一扔,飞快下树,离地面还很有些高度时就直接蹦了下来。我告诉他没事,就是肚子痛。以前也不时有过,都知道我胃不好。初时的阵痛过后,痛感就含蓄起来,陈年扶我进屋休息。别忘了球,我提醒他。
我往木板床上吱呀呀一躺,陈年在床边放下一杯热水,说,晚上还是给你煮清汤挂面好了。我闷闷嗯了声。还疼得厉害?我去买点胃药——陈年话还没完,我忽然下床往厕所冲,心中陡感不妙。白布三角裤一片触目的殷红。其实我有过疑惑的,在那个瞬间我认真地思考过这会不会是小时候和陈年打架留下的内伤。我麻木地伸手,抽了很多很多张卫生纸。推开门,就看见陈年担忧的面孔。
刚巧母亲和父亲去了外地,要过两天才回来,我看着陈年,有点想笑。你知道月经么?我问他。
陈年一怔,点了点头。灯泡明明是橘黄色的,他的脸却泛粉。
我说,那你帮我买一包卫生巾。
好,我知道了。他说完就出门了。
我坐在椅子上,长呼一口气。十五岁的陈年脸皮很薄,我闭上眼都能想象他付钱时的局促,不能亲眼看到似乎有点可惜。也许他感到为难,但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长到十二岁,不是头一回使他为难,而他总是选择我的。
在等陈年回来的时间里,我不得不整理自己面对初潮的心情。冷静,平淡,又带有一点无可避免的愁情。为什么流血会是成熟的标志,除了疼痛,我并不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显着的变化,母亲肯定会说你再也不是小孩了,周围女孩有先于我来临的,她们会得到祝贺。有什么可祝贺的,我才不要祝贺。我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很远,想到所谓长大。长大,成人,我和陈年都要变成大人,变成大人后的兄妹会怎样,去远方念大学,工作,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再也不会一起挤在阁楼的木板床上睡觉。
长大真麻烦,要生出这样多变故。最后我总结道。此时的我尚不能预料,青春期会把人变得如何不纯粹。
陈年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卫生巾还有盒止痛药。我自己都忘了叫他买这个。卫生巾没有用塑料袋装着,超市里的袋子是要另付钱的。那时我们还在周遭的规训之下,羞耻冗余,陈年就这样明晃晃地拿着它们,穿过长长的街道和人流,回到家耳朵也熟了。辛苦你,我强忍着笑接过卫生巾进了厕所。听见他在门外说,你会用吗,包装上有说明。
出来的时候,陈年拆开了药,白色的药丸躺在他手心,我张开嘴,他的手便凑过来,药丸滑进我口腔,他又递来水。陈年让我歇着,他先去做饭。我胃口一般,晚饭还是吃清汤挂面。陈年说明儿买猪肝回来,补血。我就笑。
我有些低血糖,经期血量还远多过别人,不懂为什么。后来我想,或许老天也觉得我体内的血有罪,要流净了才好,流净了才配站在陈年身边。
吃完饭,我揉着肚子坐那看电视。大人不在家,玩乐就是要争分夺秒。陈年从我面前经过去晾衣服,我才注意到他把我换下的内裤和外裤洗了,还有一条床单。哥,我喊了陈年一声。他边晾晒边看我。可兄妹间哪有说谢谢的,于是我没能再有后半句。
后来我没再让陈年给我洗过短裤,但他常洗床单。因我总是不小心弄脏床单,要挨母亲骂。我觉得委屈,流血多又不是我故意的,卫生巾的设计分明诸多不合理。但陈年先于母亲发现就没事,他会很快替我清理好。
晚间两人都躺上了床,陈年问我,还疼吗?
我说,还疼,这药好像对我不管用。
听说给肚子捂热乎的东西能好点,我去冲个热水袋,陈年就要翻身下床。
不用,我拦住他,那东西硌着不舒服。
可你疼怎么办?陈年没了主意。
我抓住陈年的手,探进衣摆,使他手心按在我的肚脐。我说,哥,你手的温度就很高。
陈年手指拳起,像是想抽走,踟蹰片刻,又平稳放下。那就这样捂捂吧,他说。
黑暗里,我和陈年的呼吸交替起伏,都没有要入睡的迹象。陈年忽然问,心情怎么样?
我回答他,说实话,有点不安,有点抗拒,好像童年突然和我说再见,再也不见,好仓促。
陈年听了,稍稍侧过身,另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一只手,他说,别害怕。
只这三个字,没再说别的。
黑暗里,陈年的手很暖和,熨服着我。
未来藏在迷雾之中,我贴着这样一双手,忽然生出一股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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