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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裕容拍一把他脑袋,道:“目无尊长,没收压岁钱!”
颜皞熙惨叫一声。奈何淹没在震天的喧嚣声里,没人搭理他。
颜幼卿笑道:“那边过来的不是俞先生?咱们先和他说句话。”
几人匆匆寒暄一番,另一边双龙抢珠亦决出了胜负,招呼各村春会成员汇合。因江南艺专借出场地,镇长特邀了校长叶苦寒为获胜者佩戴红绸大花,颁发奖状赏金。安裕容、颜幼卿免不得又与叶校长叙了叙旧。头奖队伍每人大洋一块,安裕容兄弟本为应景一乐,当场将银元转托陈阿公捐给村里做公中之用。
其时已是午后,围观众人专为等看最后一场比斗。红绸一戴赏金一发,便哄闹着纷纷四散。唯独艺专学生不肯走,围着玉容先生兄弟喋喋不休。直到叶校长亲自过来轰赶,才作鸟兽散。依照旧例,镇上最大酒楼早已备下席面,专候镇长、村老与获胜者庆功。安裕容代表自家人向镇长等致歉,众人知他兄弟叔侄不过凑趣帮忙,不敢勉强,放他们与俞蜚声等另外一桌自在吃饭。郑芳芷、黎映秋则带着两个孩子,由林满福夫妇随同,去早已看好的铺子里品尝特色吃食,随意游逛玩乐。
安裕容、颜幼卿、徐文约、俞蜚声并两位同行教员,六人在酒楼单开了一个雅间。那两人向来同俞蜚声交好,与安裕容也熟识。俞蜚声同徐文约虽是初次见面,然神交已久,几句话说过,便大感投缘。
安裕容同俞蜚声上次相见,还是头年夏天回江南艺专办离职手续。不过短短数月工夫,中间夹杂时局巨变,南北大战,各自诉说别后情形,竟有恍如隔世之感。谈及近况,俞蜚声笑道:“还不是老样子,毕竟学堂校园,如东方之桃源境,西洋之象牙塔,只要战火不烧到此处,总归足以偏安。听说你兄弟俩在申城混得不错,发财了呀!”
“你知道的,不过托朋友的福,做点舶来品小生意。这次回来,给你们带了手信,今日不曾准备,过些天再聚,定然双手奉上。”
一位教员道:“那我可有福了。若非临时变故,玉容这一趟来,只怕见不着我。”
俞蜚声拍着他肩膀,向安裕容等解释:“你还记得他老家在冀州罢,算你半个老乡,有两年没回去了。上个月北伐军暂时休战,铜山恢复通车,忙不迭找校长告了假,要回老家去探亲。我们都说没准开春战事又起,这一去未必还回得来,叫他不如辞职了事。你猜怎么着?列车刚进兖州,大雪封道,又原路回来了,白折腾这一趟。”
那教员无奈叹道:“说是百年罕遇,也不知如今停了没有。唉,腊雪是被,春雪是鬼。若是新春过了还不停,别说打仗不打仗,老天爷要作孽,谁都没饭吃。”
几人说话投机,没什么顾忌,一面越说越烦闷,一面越说越痛快,索性多叫了几壶酒,不醉不休。
次日初七,夏新中学春假结束,颜皞熙、颜舜华兄妹须返校上课。说起来本该初六返回申城,却因春会舞狮耽搁了一日。好在长假后许多外地学生缺席,校方体谅人情,延迟一两日,并不计较。颜皞熙与小叔配合默契,舞狮夺冠,自觉一举成名,志得意满。春假国文作业尽数以此事为题材,什么《舞狮赋》、《夺冠诗》、《清湾镇春会民俗之观察》、《论国术在舞狮民俗中之应用》等等,写了好几大篇,既可回校后向先生及同窗炫耀,亦可于“同声”诗画社沙龙朗诵发表,惊艳四座。
黎映秋喜欢庄园安逸舒适,遂决定留在此地养胎,郑芳芷陪同。计划待天气回暖,胎象也安稳了再挪动。男士们与学生们同行回城,上学的自然照常上学,开工的却并未正式开工。此番行踪兄弟三个未曾声张,缩在小洋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默默处理北方传来的各类消息,偶尔有诗画社成员上门,汇报《同声》杂志发行事宜。或者电话联络如约翰逊般可靠老友,交流协商互通有无。玉颜公司商铺那边,只做些节前账目收尾、春季新品预定的活儿,交给孔文致一人打理足矣。
因魏司令及各位北伐军将领进城休整之故,整个正月里,申城各界接风宴庆功宴联欢宴不断。政界军界商界、文艺界学术界教育界……或官方或民间,或公开或私密,想要与魏司令攀上关系者不知凡几。其间又夹杂种种拉帮结派、送旧迎新、捧高踩低行径,坊间小道消息不断,上上下下热闹非凡。三兄弟忙碌之余,每日里光是筛检报纸上与魏同钧相关的报道,都觉应接不暇。越发觉得低调蛰伏,敬而远之主动避开的做法最为明智,否则必定被搅入圈中,风风雨雨不得安宁。
三人定了元宵节重回庄园小住,顺便践行同俞蜚声之前约。只是学堂里课业忙碌起来,两个孩子不好安排。最后还是兄妹俩自己提了解决办法,去夏新中学寄宿部借住一段时日。安裕容亲自考察后,与颜幼卿点头同意,兄妹两个催着大人预付了费用,抛下左右叮咛嘱咐的叔叔伯伯们,各自拖着行李箱,欢快地飞扑进了学堂宿舍。
正月十四这一天,西历已然接近二月下旬,按说早过了立春,理当气候回暖,处处早春景象才是。不提防一场寒流,温度骤降。室内阴冷,安裕容叫吕宋女佣阿萨妮重新点燃壁炉取暖。阿萨妮不算十分机灵,但稳妥细致,从不多嘴,渐渐得了主家信任,这些天日日过来,给兄弟三个做饭并收拾家务。此外还专门得了安裕容交代,帮忙接听电话。
晚饭桌上,三人边吃边翻看本地报纸,闲谈消息风向。
徐文约喝下最后一口热汤,翻开新版面,慢悠悠读起首行标题:“‘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引用不错,恰如其分。‘今次寒流来势汹汹,恐波及江南大部。究其缘由,当受北方冰雪冻灾影响。闻说三日前兖州境内突降冰雹,后患尚难以预测……’”
读至此处,徐文约叹一口气,将报纸放下。兖州冰雹的消息,他知道的比本地报纸还要详尽些。北方大雪从旧年下到新年,雪停之后又是冰冻,都盼着开春尽快回暖,天灾早日结束,谁知突然又下起了冰雹。冰雹加重冰冻,且将寒流送至南方,可说屋漏偏遭连夜雨,祸不单行。
安裕容道:“北边春耕尚早,江南可是已经开始了。寒流一来,已经播种的秧苗多半保不住。”
颜幼卿幼时曾亲眼见识过冰雹砸毁房屋,忧虑道:“不知冰雹下得有多大。冰冻这么久,只怕会冻死不少人……”
徐文约苦笑:“唯一的好处,大约就是战事暂停的日子能拖得长些。”
安裕容拈起另一份报纸,这一家报社背后为革命党执掌,南方消息很是灵通。他扫视几行,目光一凝:“你们看看这个。”
徐文约接过去:“2月18日蕙城电:宋承予签发大元帅手令,任命河阳军司令魏同钧为北伐军总司令。”
后面紧跟着数条任免通告,颜幼卿眼尖,第一个看见唐世虞的名字,语气微妙:“即日起免去党总部理事长唐世虞一切职务。其在任期间,身涉渎职贪贿诸般嫌疑,现已由党总部纠察委员会收押审查。”顿了顿,似乎有些吃惊,却又分明在意料之内。
安裕容也凑过来看一遍:“魏同钧上任,唐世虞必然倒台。这其中大概少不了杨兄的助力。”
曾经唐世虞为一己私利,暗中勾结万雪程谋害尚古之。当事者心知肚明,却因缺乏证据奈何不了他。杨元绍正因此愤而投入魏同钧麾下。如今魏同钧大权总揽,一家独大,此长彼消之下,杨元绍夙愿得偿,唐世虞身败名裂,算得上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三人正小声议论,阿萨妮出现在餐厅门口:“大玉先生,有一位姓刘的先生,说是从军队里回来,有要紧事。我说主人不在,要拿纸笔记名字,电话还没挂……”
安裕容蹭地站起身:“别挂,我去接一下。”话音未落,人已转身消失。
颜幼卿跟着起身,向阿萨妮道:“我们都吃完了,劳烦你收拾。”
他与徐文约到前厅时,听见安裕容和电话那头说:“明白,都明白。你叫杨兄放心。多谢刘兄张兄挂念。面虽然见不上,心意不能不到。还在年节里头,送点东西不起眼。我叫小伙计寄存在你们驻地附近铺子里,你方便的时候差个信得过的弟兄去拿便是。”
那头似乎也挺干脆,直接应下挂了电话。
安裕容瞅瞅颜幼卿与徐文约,三人默契地没有开口,径直上二楼进到书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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