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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村子。这是进山的第一站。本来我们只准备在那儿住一天,可后来想走也走不掉了——那个背枪的“老二”告诉我们,乡里来人了,乡里的头儿要见见我们。话是这样说,头儿到最后也没来,只来了一个神情肃穆的家伙。这人满脸胡茬,戴了顶黄帽子;他腰上有一个凸块,我怀疑那是手枪之类。他问得很细,又看了我们的证件。吕擎小声说可能是一种例行的盘查。
反正无论是村里还是乡里,他们对我们都很不理解。我们像是星外来客,又像是“匪特”之类。
那个人让“老二”帮忙,说要翻看一下我们的背囊——吕擎一路上百依百顺,进了村子总赔笑脸,这一回却不高兴了,说“没这个必要!”
那人愣了一下。“老二”说了声“『奶』『奶』”,把喇叭烟往地上一扔,又用脚踩了一下,上去就揪吕擎的背囊。吕擎这才觉得跟他较量真是无聊,也就松了手。
他们把东西翻出一地。那个指南针让“老二”看了很久,又取起来放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我们解释它的用途,他只说“这个该扣下吧?”他问旁边的那个人。那人没做声。我真害怕,这可是我们路上用得着的东西。吕擎一边解释,一边不无严厉地拒绝。乡里那个人甩甩嘴巴,“老二”才很不情愿地放弃。
那人后来又问“老二”他们这几天都干了什么?“老二”说“有人画山,有人到村子里胡串。”
“到村子里胡串”的是吕擎和余泽,因为他们对山里人的生活好奇。其实村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家家一样,低矮的小房,墙面黑黑的,几乎没有家具。看谁家富庶,要看屋角里堆的红薯、白菜和大葱有多少。柜子是泥巴垒成或紫穗槐编成的,里面装了瓜干和杂七杂八的东西。所有房子都没有隔壁,屋角上是一面很大的土炕。许多人都贴身穿着棉衣,没有衬衣。他们见了我们都紧盯着,孩子依偎在大人身旁,即便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姑娘也像娃娃一样,好奇中又有点胆怯。我要给他们照个照片,一举相机,他们就伸手捂脸。有一家的主人还愤愤的,说“这东西吸人的血。”他的话让我大惊失『色』,后来才知道,那个人以前见过照片底片迎着光亮看,有的地方红……
(12月2o日)
再往南,山高起来。我们重新上路的第二天下午,看到了绿『色』的山峦、碧蓝的天空;这儿除了山阴之外,基本上没有白雪了,山坡上全是松树和其他常绿植物。我看到了一只鹰,它在半空盘旋。大概这是山里的第一个晴天。大家都高兴起来,莉莉开始唱歌;吕擎和余泽决定这一天不到村里去住了。山的那边肯定会有村庄,可我们要试着住一下帐篷。
这天的情景让我想起了真正的探险……不过这一夜还真的有点惊险,因为刚开始我们没有点火,一些野物就围拢过来。它们的眼睛闪着亮,十分吓人。不知是什么动物。有的动物会咳嗽,还能像人一样咕咕哝哝。我就大喊,投石块。灌木出扑棱棱的声音。它们肯定离开了。再后来余泽点起火来,心疼莉莉,抱住她取暖。他们作风一般。
吕擎一开始担心火光会引来什么人。不过天太冷了,不点火不可能。睡袋真宝贵。我们都可以做成一个“大肉包子”,一拉拉链,只『露』半个头,棒极了。两个帐篷,我和吕擎一个,莉莉就和余泽在一块儿了。帐篷和帐篷之间用一根绳子相连,出现什么情况就拉那根绳子。
睡前我们四个人计划了一下天亮了还是凭感觉往前『摸』索吧。吕擎手里捏着一个地图,地图上没有这些村落的名字,只标有大一些的镇子。从地图上看,这儿可能离公路网还有很远。不过,只要不离开这片山区,也就不必乘车。我们反正打算在这里度过冬天和春天,等天暖和了再乘车离开。整个冬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情,等身上的钱和吃物用得差不多时,那就得开始打工了。
艰难的生活就要到来,这多少也是我们盼望的。
早晨原以为会被冻醒,谁知越睡越暖和。睡袋真是个好东西,当然,这也得益于我们在帐篷下面垫了厚厚的茅草。半夜听见有人哭。我醒了两次,认真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是风声。大风把帐篷刮得『乱』抖,山口那儿树多,风吹过去就会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一种声音真像人哭——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声音。
吕擎第一个醒来,要去做饭。照理说这种事儿该由女人去干。可莉莉还在那儿睡。我们正做饭,听到帐篷后边传来一声咳嗽。这回可不是动物!我蹦过去,现一个老头蹲那儿吸烟,跟前磕了很多烟灰,看来天没亮他就蹲在那儿了。
这个古怪的老头有六十多岁,脸黄,两撮红胡子,戴了一个破毡帽,棉衣亮,有棉花从衣领那儿翻出来。我大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他把手里的烟锅磕了磕,『插』在胸口那儿,一根硬撅撅的手指头点划着我和走过来的吕擎“哪儿来的?”
吕擎向他解释了许久,可他未必听得明白。老头闭闭眼,夹出了一溜眼睫『毛』——我马上惊讶地现,他的眼睫『毛』是洁白的。这时他又看见了一边的余泽和莉莉,张着嘴,“她呢?”吕擎指指余泽“他老婆。”老头说“啊呀!”
原来这是一个看山人,一个孤老头子——就在这大山的阳坡那儿,有一个小石头屋子。他告诉我们,所有的大山都有“看山”的人,这些山都属于山沟里的村子。
老人有些生硬地把我们领到他的小屋里去了。这个小屋真窄。屋里有个很大的土炕,占据了小屋的二分之一。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地方暖和。
三
周末,我和梅子带着小宁去看吴敏和逄琳。吴敏说老人很挂念路上的儿子,虽然平日里很少说起。吴敏把阳子的日记仔细地读给老人听,老人一脸的安详……小宁在这个四合院里有些拘谨,后来就像到了外婆家一样,咚咚『乱』跑。他甚至跑进了吕擎那个小厢房。那儿仍然吊着一个大沙袋。小宁指着沙袋“这是什么?”吴敏用手捶了两下“练拳的。”说着干脆搬来一个椅子,让小宁站在上面击打。
老人谈起阳子日记上提到的一些场景,吴敏和小涓应和着。看着老人的满头白,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最后的岁月……那一天我在大山里准备夜宿,正枕着背囊躺下,突然就感到了心上一悚……我坐起来,因为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唤。这若有若无的声音是从北风中传来的,就是它让我的心揪紧了。我什么也顾不得了,那时只想赶到母亲身边……这一夜一直向着东部平原跑去,双脚被荆棘划破了,衣服撕破,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
我差不多是一头扑进了那个荒原上的茅屋中。
母亲静静地躺在炕上,她在轻轻呼唤。几个老婆婆围在旁边,这时大声告诉我来了。母亲的眼睛望向半空,一只手伸在被子外面。我一下捧住了这只手,眼泪立刻溢满了。“妈妈,妈妈!”我呼喊着,感到这双手在动……
我的目光从逄琳的银上移开,一时什么也说不出。
“学校领导找我谈了几次吕擎的事情,他们不愿让我伤心,但最后那意思还是明说了——”老人在告诉我,“你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你最了解他……他们说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想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条件是……”
我知道那会是最简单、也是最苛刻的条件……
老人摇摇头“任他去吧,孩子已经长大了。”
我这会儿真想上前抱住老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因为一切言语都有点多余。这时梅子和吴敏说说笑笑从厢房出来,见到我们就立刻缄口了。
老人转身指了指一旁的墙壁。我们都看到了,那儿贴了一张地图。吴敏走过去,伸手指着南部山区……小涓取了那沓日记,接着读了起来,语调里充满了喜悦和幸福。
(12月21日)
那个看山人最初还威胁我们,说山根底下点火要罚人的。怎么罚,他却不说。其实是找个借口把我们带回他的小屋里罢了。一个好老头儿,小屋子也暖乎乎的。老头一进了小屋就和蔼多了,不时地端量莉莉,从小屋角落里『摸』『摸』索索,一会儿找出一些黑乎乎的东西。他让我们尽管吃。没有一个敢动手的,后来是吕擎先『摸』了一块,塞到嘴里一嚼咔咔响。老人说“地瓜糖,地瓜糖。”
这是他在入冬前用煮红薯做成的切成条条风干了,然后把河沙放在锅里炒得火热,再把瓜条投入沙子中,直到炒得焦黄酥脆。老头得意地向我们介绍地瓜糖的做法,莉莉已经吃了十几块了。
老头独身一人,在小屋里过得不错。他向我们展示了屋角的酒坛、木梁上悬挂的干鱼。这都是他在夏天和秋天备下的,酒自酿鱼自逮,一切全在山里边。吕擎赞扬看山人这种角『色』时,老头就说“也不是谁想干就干得上的。”接着他讲了如下几个条件根红苗正,爱惜公家;熬得住,不钻别人被窝;眼神忒好,能抵半只鹰;手段高,时不时逮个特务。
我们总结了一下,一共四条。莉莉嘻嘻笑,对其中几条不能明白,老头解释得有趣极了“看山的身子板个个都好,吃物又多,闲了没事就会夜里下山,胡『乱』串些老婆门子,这不行!再就是特务『摸』上山来,不带家巴什儿也能抓住个把——你看这手,”他说着伸出一只手让我们捏了捏,果然这指头硬得像铁。
莉莉笑得更响了“山里真的有特务吗?”
老头虎起脸“那多了!有一年上我自己就逮了十来个……”
“逮住怎么办?”
“不知道。反正送到上级那儿我就不管了,要杀要剐上级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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