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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峨眉山人 破城记2(第1页)

我们正在又笑又叫,县太爷忽然走进来了,当然在他后面还跟着师爷。县太爷着急地用手指着后花园,生气地、但是小声地责备我们:“吵什么?把客人吵醒了,我要重责不贷!”?我们都赶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做声。补疤圣手也赶快把那颗印和派令放在县太爷的办公桌上,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县太爷走近办公桌,拿起那颗官印来。县太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从那颗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他还强自镇定,坐在椅子上,细看那颗假官印,又拿起那张派令细看一下。?“呜—”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了。?师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县太爷的手里拿过那颗印来看了一下,也几乎站不住了。但是这一场打击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头上的,他只晕了一下就镇定下来,并且赶快去唤醒县太爷。?县太爷醒过来了,发疯似的站起来呼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又把那颗假官印看了一下,并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了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颗官印或者说那块干肥皂捏得变了样子,丢在地上。他还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烂,也丢在地上,恨恨地骂:“妈的,老子要……”?“嘘——”师爷阻止县太爷,用眼神向后花园瞟了一下,县太爷的理智才恢复过来了。啊哈,他才想起那个假视察委员正在客房睡觉呢,这不是他的手心捏着的麻雀吗?他忽然凶恶地叫:“把他给老子抓出来!”?小卫本来是笑着的,一听就变得很严肃的样子跑到县太爷面前说:“他一早就据着一个绿帆布提包出城去了,说是去乡下密查种鸦片烟的。”?“啥子?提个绿帆布提包走了?完了,完了。”他不住用拳头打自己的头,好像一切问题都在于他的头没有给他办好事情。他用脚想去踩烂那颗令他难堪的肥皂印。师爷赶快从地上捡起那颗肥皂印和派令,说:“慢着,还要留着办案子!”?师爷皱着眉头把那张派令看了好一阵,又把肥皂印研究了一阵,似乎恍然大悟了,他在县太爷的耳边嘀嘀咕咕说几句什么,只听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县太爷听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凶恶的绿森森的火光来,咬牙切齿地叫:?“哼,—定是的,一定是共产党活动到城里来了!”他对师爷叫:“快点,派人去东门追,把这个共产党给我抓回来,给我杀呀,给我砍成八大块呀!”?我们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师爷遵命出去布置去了。县太爷转身对小卫叫:“快点去县党部叫郭书记长来!妈的×,他管的啥子事哟!”?小卫也出去了,县太爷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空气十分紧张。我们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共产党的活动在我们这个县是久有历史的,几年前红军从我们这里走了以后,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游击队,忽隐忽现、忽东忽西地在大山里活动。?这两年也打过不少仗,游击队拔过地主的寨子,打过区公署,开过一些仓。为对付这支游击队,专区还从保安团里拨来一个保安大队,专门住在县里;也下乡去捉过不少老百姓回来砍了头,挂在城门口示众。不久以前,听说保安大队把这支游击队撵到几百里以外的大山里去,完全打垮了,还抓回十几个共产党员,押在死囚牢里,其中还有不大不小的头儿。怎么县太爷却说是共产党活动到城里来了呢??过了一阵,郭书记长来了,他把那颗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细研究一阵,没有说话。县太爷却不耐烦了,平时县太爷对书记长总是很客气,今天却大动肝火,开起黄腔来:?“看你管的啥子事,共产党活动到县衙门里来了,你还一天到晚抱着你那个婊子睡觉,哼!”?捉拿共产党是书记长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了这样大的娄子,他是脱不掉干系的。他虽然不像县太爷那样,昨晚上给这个假视察委员塞了“包袱”,遭到物质上的严重损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县防治共产党的机密大事向这个共产党汇报得一清二楚了吧,这却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经很着急了,一听县太爷没有好话,也生起气来,回敬了县太爷两句:?“我倒要请问一下哩,是哪个糊里糊涂把共产党恭恭敬敬接到县衙门里来的?咹?”?“哼!”县太爷正要发作,师爷回来了,马上给他们解交,把他们两个都劝到后花园客房去。起初还听到他们两个在你咬我,我咬你,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大概是和解了,认真去视察现场去了。过了一会儿,师爷出来把昨天进来向县太爷报告“来了”的马弁和昨天在衙门口大叫“敬礼”的卫兵叫进去盘问去了。显然的,昨天要没有这两位下人过于积极的活动,也许县太爷不致造成这样大的错觉。又过—会儿,师爷又出来叫小卫去回话,小卫却还没有回来。?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口跑进来一个政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对师爷叫:“师爷,师爷,视察委员来了!”?“什么?”师爷正莫名其妙,县太爷和书记长在里面听到了,三步当两步跑了出来,县太爷大声叫:?“视察委员在哪里?给我抓进来,快点给我抓进来!”?书记长也大叫:“把这个共产党抓进来!”?师爷也跟着叫:“抓进来!”?那个政警跑出去,—下子就把视察委员抓进来了,他死死地扭住视察委员的衣领不放,小卫也在帮忙又拖又拉。?视察委员身不由己,被拖了进来,他在大骂:?“你们是什么混账东西,这样胡闹?”?视察委员气汹汹地摆脱了政警和小卫的挟持,大踏步走向前来,大声地问:?“你们哪一个是县长?”?县太爷走向前去,奇怪地望着走进来的这个怒气冲冲的人。那个人把一封盖着大官印的公文送到县太爷的手里。?县太爷、书记长、师爷都忽然像庙里塑的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大张着嘴,呆呆地望着来人,不说一句话。?这一回大概是真的新生活视察委员来了。?你们笑什么?有趣的事还在后面哩。我今天摆的太多,口都摆干了,明天晚上再摆吧。什么?不答应,要摆完?那么让我喝两口酒润一润喉头再摆吧。?好,我又摆起来了。?你们问那个真视察委员来了又怎么样?不怎么样,很简单,这一次把他的身份确实验明无误,就该县太爷和书记长向他低头赔礼谢罪了。?当然,光是精神上的赔罪还是下不了台的,物质上的补偿对于出来视察工作的委员们才具有切实的意义。于是当天晚上我们又看到后花厅里灯烛辉煌,又看到各色各样的当道人物光临盛会。自然还是县党部书记长第一个先进来,这不特是新生活所要求的,而且他一定要趁早向视察委员报告,县太爷怎么把一个共产党竟然欢迎进衙门里来了。第二个来的是中学校长,却不是县银行行长,大概行长筹措一笔新的款子比较费张罗吧。但是他总是有办法的,过不多久,他又据着一个沉甸甸的灰色帆布提包进来了。其他的局长、?院长、处长、所长、会长、老爷、绅士和袍哥大爷也都来了,还是那样笑嘻嘻的,很有教养地问安,道好,推推拥拥地走进后花厅去了。最后当然还是高老太爷坐着轿子进衙门里来下轿,大家都拥出来,有的拱手,有的打千,有的鞠躬,向他老人家请安。高老太爷被前呼后拥地走进花厅去了。?过了一会儿,宴会开始了,又是听到杯盘交错的声音。送菜的幺师用各种文雅的菜名编的歌,唱着跑进跑出。敬酒的,划拳的,讲笑话的,逃席的,欢声一片,直到半夜,宾主才尽欢而散。?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是接风宴会,但是第二天却不是高老太爷请的,高老太爷把前几天都让给别人请,他请的宴会摆在最后,要成为最精彩的压轴宴会。因为这位视察委员在重庆和高老太爷当大官的儿子是朋友,这一次给高老太爷送来了丰富的礼物,理应盛情招待。但是这个理由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要在今天开一次庆功大宴,因为他悉心经营、由他侄儿当大队长的保安大队最近打了一个大胜仗,据说打垮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正乘胜追赶到几百里外大山里去了。七八天以前,他的侄儿押解捉到的十几个共产党回城报捷来了。并且听说还捉到一个共产党游击队的头儿,正关在死囚牢里,这是高老太爷的一件大喜事,所以把庆功宴和接风宴摆在一起,以壮声色。宴会当然不能放在县衙门里,而放在高府后花园的大花厅里。?我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被县太爷指定去高府帮助写请客帖子、席次单、菜单、礼单之类的东西,也躬逢了这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盛会。?高老太爷的公馆多么富丽堂皇,后花园的楼台亭阁多么幽雅别致,这就不用说了,大概你们可以在哪一个县城里都能找到这么一座。高老太爷的筵席办了一些什么山珍海味,我也说不上来,在写菜单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那么些古怪名字:什么“满天飞”,什么“麻辣冲”,什么“荷叶夹沙肉”,真是不一而足。至于高老太爷请来了—些什么人,也不用多介绍,凡是本县的头面人物哪一个敢不赴高老太爷的宴会?甚至有没挨上边的二流绅贾,还转弯抹角地托人说人情,要高老太爷赏光,准他们“忝列末座”,来向老太爷贺喜哩。?天才擦黑,高公馆的后花园里到处挂着汽灯,明晃晃的。我记得那正是八月天气,花园里白天虽说很热,晚上却是清风习习,分外凉爽。又加以那些奇花异草凑趣,放出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回廊曲处,有几株柳树在晚风中摇曳,柳树背后,小池旁边,几座假山和三两座小亭,交相辉映,别有一番风趣。大花厅就在假山后边,一周围都是密密层层的竹子和奇花异草,花厅里更是古雅别致,在上手一个大雕漆花屏风,屏风前面摆着一把沉香木雕的大躺椅,铺着虎皮,前面摆着大理石镶面的踏凳,踏凳旁边摆着茶几,也是沉香木雕的,茶几上放着亮晶晶的白铜水烟袋,地上还有古铜色的痰盂。这把大躺椅一望而知就是高老太爷的“宝座”了。“宝座”前面摆着七八张一色红豆木圆桌圆凳。花厅那一头摆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檀花木雕长供桌,上面摆着香炉和各色古董玩意儿。在花厅中挂着好几个汽灯,照得如同白昼。?隔宴会开始还早,却已经来了不少客人,当然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们总是害怕迟到,所以提前到来,没有什么事就坐在花厅一周围的靠椅上喝茶,剥瓜子闲谈。无非是谈到近来打牌怎样的不走运,也有说后街紫云院来了一个叫“夜来香”的窑姐儿多么漂亮,也有慨叹近来鸦片烟的质量降低了,不过瘟。至于说到乡下不清静、收租比较麻烦的是那些一脸福相的地主老爷,埋怨今年天气太热的是那些一身肥肉不胜负担的绅士。高家的几个马弁,还有我和小卫,都不乐意听这样无聊话,也不想招呼他们,就在花厅外凉台上“冲壳子”(冲壳子:吹牛、闲谈的意思)。?过了—会儿,本县各方面的第一块招牌人物陆续来了,小卫和马弁们忙起来,接他们走进花厅去。花厅里顿时热闹起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高家几个马弁忽然紧张地从屏风后转出来,收拾虎皮躺椅,大家马上都不做声站了起来,只听到汽灯咝咝的叫声,灯似乎更亮了。我们知道最重要的角色就要出台了,果然听到有人声从屏风后转出,高老太爷被人搀着颤巍巍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在高老太爷左边搀扶的是高老太爷的得意侄儿,就是才在大山里头打过胜仗的那位英雄人物、外号丧门神的高大队长。看起来还很年轻,个子很高大,穿着草绿色哗叽军装,领上挂着中校领章,武装带子扎得邦紧,显得很有精神。在他的腰上除开挂着一管左轮手枪外,还在屁股上挂着一把短剑,名叫“中正剑”。为什么叫做“中正剑”呢?原来是他在中央军校的时候,他们的蒋中正校长,也就是蒋委员长,给每一个军校毕业学生送一把短剑,所以叫做“中正剑”。这种剑又叫“自裁剑”,为什么叫做“自裁剑”呢?原来是他们的蒋校长要他们在危急的时候,拔剑自裁,以表示对蒋校长的忠诚。这种剑的用处对于挂它的人自然是不愉快的,可是平时挂着它却是一种光荣的标志。高大队长威武而又亲切地扶着高老太爷出来。?在高老太爷右边搀扶的是他的烧鸦片烟的枪手兼姨太太(弄不清是第几位姨太太了)外号“黄蝴蝶”的那个女人。“黄蝴蝶”娇小玲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色嫩鹅毛黄色的丝绒旗袍、鞋子和袜子,在旗袍的胸襟上和下摆角上绣着飞动着的花蝴蝶。她对自己的打扮显然很满意,老是笑盈盈地看着大家,特别是看少年英俊的高大队长,好像说:“你看我多美呀。”高大队长很有礼貌地对她点一点头,表示承认“黄蝴蝶”给她自己下的结论。?高老太爷老眼昏花,骤然走在明亮的汽灯底下,根本看不到什么,但是他能够想像出大家正在向他请安,便微笑着不住点头,用双手打小拱还礼。他想像的一点也不错,大家都深怕落后地挤向前去,向他问安,企图帮助他坐在虎皮椅上。当然也不忘记向“黄蝴蝶”问好,特别是向高大队长问好,大家热烈地向他祝贺他新近建树的丰功伟绩。?不大—会儿,忽然听到花厅外边在传话:?“视察委员到!”?“县长到!”?“书记长到!”?大家又—轰起立望着花厅大门。高老太爷挣扎着想站起来迎接,或者更确切地说,装作要站起来迎接的样子,还没有站起来,视察委员、县太爷和书记长早已三步两步赶到高老太爷面前,用手扶着高老太爷,请他坐下。?视察委员说:“哎呀,老太爷,你这是折杀我们了,怎敢劳你起来?”?“哪里,哪里,你来寒舍赏光,蓬荜增辉。”高老太爷就安然坐下了。于是视察委员、县太爷和书记长就围着高老太爷坐下讲话。?当书记长向视察委员介绍了高大队长后,视察委员站起来和他握手,很高兴地说:?“久仰,久仰,你为党国立功,我要呈报上峰传令嘉奖。”高大队长当之无愧地点了一下头。高老太爷也掩不住自己的得意神情,笑了。接着他说:“开宴吧。”?高大队长起立传高老太爷的号令:“请大家入席。”说罢,和“黄蝴蝶”扶起高老太爷,又招呼视察委员入席。等首席坐定,大家才按尊卑次序,先后入席。?马弁和下人把首席的酒酌好以后,高大队长站起来,举起酒杯说:?“视察委员不远千里到敝县来视察新生活运动,不胜荣幸!视察委员对本县剿匪工作也多有指示,我奉老太爷之命,代老太爷向视察委员敬一杯酒,请大家举杯!”?说罢—饮而尽,视察委员端起酒杯向高老太爷点一下头,表示感谢,也—饮而尽。县太爷、书记长和以下客人都跟着一饮而尽。?视察委员等第二杯酒酌好以后,举起酒杯说:“让我们向老太爷敬一杯酒,祝老太爷长命百岁,福寿无疆,干杯!”他一饮而尽,当然大家跟着一饮而尽,并且把酒杯倒举起来亮底,这不仅是因为喝的是上等大曲酒,而且是对老太爷表示恭敬。老太爷坐着没有喝酒,照例由“黄蝴蝶”替他喝了。?第三杯酒酌满,书记长举起杯子说:?“今天这个宴会还是一个庆功宴会,庆贺高大队长英明领导,把共产党的游击队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而逃,斩获颇多,为高大队长旗开得胜,祝酒—杯,干杯!”?这一杯酒自然也是重要的,到场的人物哪一个不对在乡下活动的共产党游击队恨之入骨呢?都兴奋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连高老太爷也得意地举起空杯示意,不住对自己的侄儿点头微笑,说:?“好!好!”高大队长是预期着今晚上的这种荣誉的,他沉着地站起来,也一饮而尽,不住向大家点头,表示谢意。?视察委员又举起一杯酒,对高大队长说:?“祝高大队长再接再厉,痛歼残寇,克尽全功。”?视察委员对高大队长这次的胜利不估计为“全功”,高大队长的脸上明显表示不高兴,但是仍然勉强微笑地举杯一饮而尽,并且说:“敬领台教。”?以下就轮到下座的客人们派代表向高老太爷、视察委员、高大队长、县太爷、书记长、当然还有“黄蝴蝶”敬酒了。同时他们也彼此敬酒。大家你来我往,有说有笑,杯筷齐响,乱纷纷地看不出一个头绪来了。桌子上的菜大盘大碗,五颜六色,堆积如山。这时各人都发挥出自己的才干来,有的为了美酒而尽兴,喝得醉眼模糊,还在东倒西歪地找人挑衅;有的却为这丰盛筵席而醉心,在认真地对待那些鸡鸭鱼肉;有的人酒醉饭饱,就坐在周围靠椅上打着嗝,签着牙齿,喝茶闲谈。就这样闹了两个多钟头,快半夜了,真是弄得杯盘狼藉,人仰马翻了。?我们这些帮忙的,还有那些马弁和跟班,都被请到花厅外面露台上吃酒,大家当然也学主人的榜样,大吃大喝起来,不过醉得更厉害一些。小卫这家伙,一个劲给高府的几个马弁敬酒,结结实实地把他们灌醉了。给我也很敬几杯,把我灌得有几分醉意了。?“砰!砰!”忽然远远传来两声模糊的枪声,小卫大概听到了,警觉地站了起来。高家的几个马弁却是烂醉如泥,还在东倒西歪地喝个不完呢。小卫跑到花厅门口,碰上了也有几分醉意的高大队长,高大队长问小卫:“老太爷说他听哪里在打枪,你听到了吗?”?显然高大队长是没有听到的。?小卫迟疑地说:“哪里在打枪?……”?高大队长说:“老太爷硬说他听到的呢!”?小卫赶忙回答:“哦,我也好像听到哪里响了两下,让我去问一下。”说罢就跑出去了。?高大队长看来酒兴正浓,他是一定要在“黄蝴蝶”面前把自己打扮成为英雄的,又兴冲冲地走回花厅去了。?过了一会儿,小卫回来了,走过凉台到花厅里去的时候,我问小卫:“是哪里在打枪?”?小卫淡然地回答:“守城门的兵弄枪走了火了。”他跑进花厅里去回话去了。?花厅里仍然听到猜拳行令的声音,甚至还听到有喝醉的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又过了一阵,小卫出来跑出花园外去了,不大一会儿,匆匆跑了进来,很紧张的样子,我问他:“你跑啥子?”?他紧张地说:“有好戏看哩。”?我以为这么夜深了还要去叫戏班子来唱堂会呢,奇怪地问他:?“这时候还唱什么好戏?”?小卫笑一下说:“你莫管,到花厅里去等着看吧。”小卫说罢就跑到花厅里去了,我也为好奇心驱使,跟小卫走进花厅里去。?小卫忙着跑到县太爷身边,在县太爷的耳根说了两句什么。?“咹?”县太爷几乎叫了起来,但是马上就镇定了,他低头对高老太爷、视察委员说了些什么。当然书记长和高大队长也在旁边听到了,只见高大队长跳起来,要摸手枪,说:?“老子崩了他!”?高老太爷马上用手拉了高大队长一把,和视察委员、县太爷、?书记长几个斗了一下耳朵,高老太爷忽然眉宇舒展,半笑不笑地对小卫说:?“快请!”?小卫出去一会儿,就带了一个人进花厅来,一直走向高老太爷那里去。我一看,哎呀!这不是那个跑了的假视察委员吗?怎么又转来了呢?难道他还不知道县太爷已经发现他是假的吗?这真是太糟糕了。这一下就落进高老太爷的虎口里去了。我暗地埋怨小卫,古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见他冒冒失失地回来了,给他露一个口风,叫他跑了就算了,你把他引进来干什么?这不是把人往阎王殿里送吗?何苦呢!?大家看到是这个假视察委员回来了,都不觉一怔,花厅里的空气顿时显得紧张起来。可怪,那个假视察委员还一点也没有察觉,大概还以为是大家在欢迎他呢。他对大家大大方方地用手一拱,说:“对不起,来迟了一步。”?这时书记长很灵敏地迎向前去,很高兴地和他握手,说:“您回来了?”?假视察委员也高兴地说:“我回来了。”?书记长把假视察委员带到前面去,对大家说:“大家照常喝酒吧。”?假视察委员大模大样地走到高老太爷面前,和县太爷打招呼说:“真是抱歉,兄弟有点公事下乡一趟,回来晚了,刚才回到县政府,听说高府在开宴会,就赶过来了。”他回头又谦卑地对高老太爷说:“老太爷,来迟一步,您不见怪吧?”?高老太爷很愉快地回答:“哪里,哪里,请坐。”回头对小卫说:“吩咐厨房,另开一桌来。”?假视察委员说:“不消了,我吃过晚饭了。”?高老太爷说:“到了寒舍,哪有不赏光之理。”?小卫出去一会儿,厨房的下人就上了一桌丰盛的席上来。县太爷、书记长就陪着假视察委员坐上去了。假视察委员着实不客气,就大模大样坐在上席吃了起来,当然他也没有忘记首先要对高老太爷敬第一杯酒,还是“黄蝴蝶”替高老太爷喝了。高老太爷用阴森森的眼光在旁边看着,实在叫人害怕。可是那个假视察委员一点也没觉察,甚至还有几分得意的神色呢。唉,我看到了十分难过。就像有一回我在山里,看到一只饿狼藏在树后,正要向一只小羊扑去,可怜那小羊正自得意地吃着青草,小腿快活地跳着蹦着呢。我看了却没有办法救援,十分难过。小卫这家伙这样害人,令我寒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这时县太爷说:“视察委员亲自下乡视察,真是辛苦了。”?假视察委员一面吃着一面说:“哪里的话,公事嘛。”?假视察委员这时似乎发现了高大队长和真视察委员。他向着高大队长问县太爷:“这位是?……”?“哦,这位是高大队长。”?“哦,高大队长,久仰久仰,听说高大队长这次立功不小,可喜可贺。”?高大队长竟然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便把头转过去了。还是书记长乖觉,连忙接上说:“是呀,今晚上就是老太爷为高大队长举行庆功大宴,保险高大队长马上还要立一个奇功,你说是不是,大队长?”?高大队长还是“唔、唔”两声就支吾过去了。?假视察委员却兴高采烈地说:“那好,我一定要准时赶来吃一杯庆功酒。”?“当然,当然,”县太爷也插进来说,“这个庆功宴会您要不来赏光,就会大为减色哩。”?假视察委员又向着真视察委员,问:“这位是?……”?“这位是……”县太爷不知道高老太爷是不是同意马上把这幕戏演完,不敢肯定回答,望着高老太爷。?高老太爷冷冷地但是坚决地说:“这位是视察委员。”?“哦,也是视察委员,请问贵姓?”假视察委员很沉着地问。?“姓郑。”真视察委员说。?“哦—”假视察委员看来有点奇怪,马上掩饰过去,说,“请问,视察什么?”?我们听到这里都捏一把汗,许多人再也无心去和酒肉打交道,都围了拢来,要看个究竟,眼见他们要短兵相接了。?那真视察委员理直气壮地回答:“新生活。”?“什么?”假视察委员强自镇定,说,“老兄不是在开玩笑吧。”?真视察委员反口就问:“请问你贵姓?”?“敝姓贾。”?“视察什么?”?“新生活。”?高老太爷听到这里,开心地大笑起来,以至不得不用手不断拍自己的胸口,以免笑断了气。他说:“诸位先生,我们这里出了双包案了,他们两个都是视察委员,都是从重庆来的,都是视察新生活。”他回头对真假两个视察委员说:“你们两个到底哪个是真的?”?“当然我是。”?“当然我是。”?高老太爷和县太爷都笑得更欢了。高老太爷说:“有意思,有意思。请包文正来也未必断得清,还是各人拿出证件来叫大家看看吧。”?真视察委员理直气壮地从皮包里拿出金光闪闪的派令来。假视察委员却拿不出来,支吾着说:“我的证件在县政府,没有带来。”?书记长挨拢去说:“你不必派人去取,我已经取来了。正打算拿来请高老太爷鉴赏一下哩。”他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一张撕破了的假派令,并且取出被县太爷捏扁了的肥皂官印,放在桌上,说:?“这就是你的证书,这就是你的官印。”?“什么?”假视察委员被揭穿老底,那副狼狈样子就不用提了。?“算了吧,贾视察委员,你演的戏已经演够了,不要再演下去了,我们还是说正经的吧。”高老太爷那阴森森的眼光扫射假视察委员,我们看到了,都不禁打冷战。?假视察委员似乎还不怎么的哩,说:“要说正经的?就说正经的吧。”?高老太爷像审判官—样地坐在虎皮椅子上,十分威严,他森严厉色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还用问吗?一定是共产党的探子!”书记长肯定地说。?“妈的×,老子崩了你!”高大队长从腰上抽枪,被小卫一把按住,叫:“慢着!”?高老太爷也阻止说:“慢着,问明再说。”他又问假视察委员:?“你到底是什么人?”?假视察委员并不惊诧,反而笑了起来,说:“书记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是问你!”高老太爷的声音更严厉了。?“问我吗?”假视察委员还是满不在乎地说,“你们说是共产党,就算是共产党吧。”?这一声像炸雷在花厅炸开了,大家都“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黄蝴蝶”“呜”地叫一声,几乎昏倒了。高老太爷却竖起大拇指说:?“好,好,好汉子,值价!你就说个明白吧,说不定我慈悲为本,还可以刀下留人咧。”?假视察委员说:“要说明白就说明白吧。我们游击队就是缺轻机关枪和几支好步枪,多承高大队长慷慨,愿意卖几支给我们,就是要的价钱高一点,要三万块现钱,还有个苛刻条件,要五十两上等烟土,这真是把我们为难坏了。没有办法,只好进城来借,听电话局的朋友说,视察委员要来,想必县太爷一定准备得有‘包袱,吧,果然,承蒙县太爷借给我们三万元,又多承高老太爷送我们五十两上等烟土,这笔买卖才算搞成了……”?说到这里,县太爷的脸刷地变白了,在汽灯下像死人的脸色一样。高老太爷却不惊诧,说:“好,好,你高明,那枪弄到手了吗?”?“当然弄到手了,高大队长是一个讲信义的人。”假视察委员说。?“胡说!”高大队长又要举枪,小卫也举起枪来,又被高老太爷制止了。高大队长大声叫:“老于是共产党的死对头,我还卖枪给你们,放屁!”?“高大队长不要着急,你听我说嘛。”假视察委员像摆家常一样地说了,“高大队长你还记得后乡有个大绅粮叫罗正格的吧?他派人向你买枪守他的寨子,有这件事吧?你存心敲他的竹杠,要他三万块现钱,五十两上等烟土,总不假吧?那么我们替他来付了钱,送了鸦片烟,当然我们就可以取枪了。公买公卖呀!……”?“胡说!”高大队长的声音虽然不小,却没有原来那么强硬了,显然这个假视察委员说的正是高大队长办过的事。?高老太爷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冷冷地问:“那么你弄到了枪,又跑回来做什么?”?假视察委员坦然地说:“跑回来做什么?做成了这么大一笔买卖,应该亲自来向高大队长致谢。还有,我们有几个人被你们捉来关在大牢里,我是回来找书记长高抬贵手放人的。”?高老太爷追问:“那么你看书记长会放人吗?”?假视察委员说:“怎么不会?他上次亲口托我把这几个共产党押到重庆去替他请功呀。”?“胡说!”书记长的声音和刚才高大队长的派势差不多,有气无力,实际上是承认了事实。?“老子敲掉你!”高大队长想杀人灭口,拔出手枪,小卫也跟着拔出手枪来。高老太爷却用手示意,不准开枪,咬牙切齿地说:?“给他吃一颗‘卫生汤丸’,未免太便宜了他,老子要把他留着,慢慢来消遣他!”?我们听到这两句话,从头顶麻到脚心,高老太爷要“消遣”,那就是要你受够百般酷刑,一块一块把你割死。高老太爷忽然大叫:?“来人哪!把这个假视察委员给我好好招待一番,明天我要摆大宴侍候他!”?这个假视察委员似乎还不知道厉害,还笑嘻嘻地望着小卫说:?“小卫,老太爷下令,你就去叫他们进来吧!”?“好。”小卫果然跑出花厅,不一会儿,把高家的几个马弁都带了进来,这几个家伙喝得烂醉,还在比手画脚要酒喝,他们的手上都绑着绳子,小卫又是牵又是拖才把他们弄进来。?“这是怎么搞的?”高大队长莫名其妙。?“他们喝醉了,不肯来,所以绑了来。”小卫笑着说。?“胡说!”高大队长还是莫名其妙,我们也莫名其妙。?猛然间,那个真视察委员从腰里抽出小手枪,向小卫开枪,“砰!”但是没有打中,被眼明手快的假视察委员飞起一脚,就把小手枪踢飞了。他自己从腰里抽出一支左轮手枪,向天花板“砰砰”开了两枪,跳在桌子上大叫:?“不准动!”?“不准动!”忽然从花厅周围的窗口同时伸进来十几支长长短短的枪,还有几个老百姓打扮的人拿着手枪冲了进来,用枪冲着大家大叫:“哪个动,就打死哪个!”?大家都吓呆了,谁还敢动?只有那个视察委员猛力一蹿,在地上抓起小手枪,就往屏风后面逃跑。“砰!”从他背后飞过去一颗子弹,把他的脑壳打开了花,倒到屏风后面去了。?高大队长也说时迟那时快,一低头就拔出手枪,举起向假视察委员开枪,还没有打出去,被站在他身边的小卫冷不防一下,就把手枪打得老远,小卫笑着说:?“高大队长,算了吧,现在不是你用枪的时候,是该你用剑的时候了。”?高大队长手中没有武器了,的确已到了危急时刻,可是他到底没有照他的蒋校长的规定办事,没有拔出“自裁剑”来自杀,只是站在那里发呆。?假视察委员走拢去对高大队长说:“无论如何,我们要感激高大队长,给我们买了十几支很不坏的枪,并且把队伍拉到大山里游山玩水去了,不然我们还进不来城哩!”?高大队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气得昏过去了,或者是吓得昏过去了,总之,倒在地上人事不醒了。?高老太爷、县太爷、还有书记长当然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但是他们纵有一千计也使不上了,他们都像死人一样瘫在那里,不能动了,更不要说那个娇滴滴的“黄蝴蝶”了。?就是我这个一非官、二非绅、三非粮、四非袍哥的穷科员,过去也曾经听小卫闲谈过乡下的共产党专门打富济贫的事,本来没有什么可怕,可是在这种场合,也不由得吓得索索发抖,牙齿总不争气,捉对儿厮打,格格地响。还是小卫看到了我这副相,跑过来拉我一把,对我说:?“李先生,你怕什么?来来来,见—见我们的申队长吧。”?说罢他拉我过去见那个假视察委员,就是小卫说的申队长。申队长很高兴地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早见过面了,只是那次把你的头发胡子刮得不好,怪我手艺‘潮’。你不见怪吧。”说罢大笑起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想,真是的,难怪剃头的手艺“潮”,是耍枪杆子的游击队长嘛。但是我不明白,你当假视察委员就当假视察委员,大摇大摆进衙门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装成理发师傅进衙门呢?害得我们几个科员受了剃刀之苦。假视察委员,哦,现在是申队长了,他大概看到我的委屈了,解释说:“要借你们的胡子刮一刮,是想找你们老科员调查几件县太爷的阴私,这样抓住了县太爷的把柄,才好在后花园客厅里和县太爷‘说包袱’嘛,三万块,不是小数呀。”?哦,原来是这样。这—把头发、胡子也算值钱了,剃刀之苦受得。?申队长又说:“多承你介绍小卫进衙门,他不进来,这一幕一幕的好戏就没有导演了。”?啊也!原来这一切都是小卫这小鬼头在玩花样哩。?小卫走过来说:“李先生,帮忙要帮到底,我们还要借你那笔好字,帮我们写几张安民告示贴出去呢。”?“是,是,是。”我不住点头答应。?申队长回头对高老太爷说:?“老太爷,我们今晚上要叨你的光,借你的花厅给我们开一个庆功大会呢。”?高老太爷什么也没有回答,还是像一个死人一样瘫在那虎皮椅上,眼珠子都不会动了。?什么?你们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酒后胡言乱语?……那就算了,算我“冲壳子”、瞎编的“龙门阵”吧。不过,这个游击队眼下还在大山里头,小卫也还在那里,你们去找这个游击队问小卫去,看我说的是真是假吧。笑话!这几杯酒就想叫我说胡话?还差得远哩!?我来摆一个龙门阵,没有蛾眉山人摆的龙门阵那么有趣,但是这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你们知道,我在衙门里是专门办财务报销工作的。这个工作枯燥得很,有什么龙门阵好摆?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不晓得是什么鬼使神差,偏偏头一回就叫我拈着了阄。你们又非叫我摆一个龙门阵不可,如果不摆,就要把我从冷板凳会开除出去。莫奈何,凑凑合合,摆一个吧。?王科员,哦,现在该叫他为“三家村夫”了。他真像一个三家村的老学究。一身灰色,从灰毡帽到灰衣服、灰鞋子,还有从灰毡帽边露出来的灰头发。脸上也是灰色的,一脸晦气。衣服上还堆上一层灰。据他自己说,他的生活是灰色的,我们看他的心情也是灰色的。他是一个最没有味道的人。大家说他大概一辈子没有吃过盐巴,做事没精打采,说话淡而无味;倒像打开了的陈年老泡菜坛子,闻到—股子寒酸气味。所以在冷板凳会成立,各人自报自己的别号的时候,我们都报了,就他一个人报不出来,于是大家奉送他一个“三家村夫”的雅号。他一天只知道埋头办公,把一身埋进那山积的账簿子和报销单子里去,看样子,他是下决心还要带一大堆账本到他的棺材里去办公的架势。他不哼不哈,很少听到他说一句话。有人说,把他拿来用杠子从头压到脚,保险压不出一个屁来。?我们冷板凳会的规矩,哪个拈着了阄,就要摆一个叫大家听了可以消气化食的有趣的龙门阵。我们的会长蛾眉山人打了开场锣鼓,摆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龙门阵以后,轮到我们拈阄摆龙门阵了。谁知道第一个拈着了阄的就是我们中最没有口才的“三家村夫”。他三推四挡,就是不肯摆,大家逼了好半天,甚至不惜威胁他,要把他从我们的冷板凳会开除出去—一须知这对于坐在冷衙门里吃冷饭的我们这一群科员来说,真是最严重的惩罚了——这样,他才摆了起来。?你们都知道,我是替别人办报销工作的。办了一辈子的报销工作,我差一点连自己的老命也报销掉了。我要摆的就是这个差一点把老命报销掉了的故事。今后我的老命会不会被报销掉,也还说不准呢。?我当然也是一个小公务人员,你们是知道的。我的爹妈给我生了一张吃饭的嘴,却没有给我生一双抓饭的手。更加上我爹妈从小给我订了—个黄花闺女,到了岁数,不得不去娶回来。自然规律又是这么地无情,不断给我送来一串张着嘴巴要吃、光着身子要穿的娃娃。偏偏我既不会偷,又不会抢,也没有学过《厚黑学》(当时某国立大学有—位名教授,著了一部书叫《厚黑学》,专门研究人们怎么脸皮厚,心肠黑,以求达到升官发财目的的学问),自然也不曾去革过人家的命,也没有好姐好妹的裙带可攀。一家几口,生活的重担像无情的鞭子,天天抽在我的背脊上。怎么办?莫奈何,托人借来学费,去进了一个速成会计学校。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世道,不管你哪行哪业,总要花钱,花钱就得记账,记账就得用会计。我就凭能打算盘会记账这点本事,捞个铁饭碗吧。就这么去了,一年毕业。又托人,又送礼,总算在县粮食局采购运输处找到一个当见习会计的差事。工钱是不多,只要干的稀的能叫一家大小胡乱填饱肚皮,不至于饿死,也就行了。?我第二天就到差。紧要的粮食进出账当然不叫我管,只叫我管日用杂支的报销账目。这个差事好办,只要把每天的零星杂支账(我们叫做“豆芽账”)登记好,把每一笔账的发票贴在纸上,有凭有证,能够报上去,核准报销就行了。我做得很仔细,很认真,就像在会计学校老师教我的那样,钱、账、凭证三样对得上口。在那些凭证上,不仅货物单价、数量、总支数都符合,并且都盖有这个商号、那个店子的图章,就同意上账报销。这件事虽然刻板,却很简单,只要循规蹈矩,自然天下太平无事。我能在这个乱世道里过这般稳定而清闲的日子,无论如何是应该自满自足的。?但是过了几天,就遇到了麻烦事。因为有一个事务员来报销,说他上街去买了几担柴火,雇个挑脚挑回来的。柴火多少钱,力夫担柴火要多少钱,这钱是花了的,但是凭证呢,却没有。怎么报销得了?我翻开我读过的书,又查了一下上级发来的报销规定,就是该由那个卖柴火的和那个担柴火的力夫各开一张收据,盖上私章,才算有效凭证。我看这和规定不合,就顶住不报销,要他拿凭据来。那个事务员大发雷霆了:“嗐,我到哪里去找那个乡下卖柴火的老乡和力夫去写一张收据,还要盖上图章呢?”?我根据书本和上级的规定力争:“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按规定该这么办嘛。”?他更光火了:“哼,我就是现在去找到了他们,恐怕还得等那两个不识字的老百姓去上了学,学会写收据才行哩。那力夫呢,把他挣的几个钱全拿去刻—个私章恐怕还不够,还得倒贴钱,来满足你老兄的报销手续吧?嗯?”?说得周围的同事都大笑起来。我傻了眼。?另一个同事站出来向我挑衅:“嚄,我上街去采购,现在买东西不容易,且不说请人下馆子了,就是请坐一下茶馆,请抽几支烟总是需要的吧,莫非对别人说:‘老兄,你抽了三支烟,给我开个收据,我拿回去交给我们的王大会计以满足他的报销要求呢!’”他这几句酸话,更是惹得大家望着我这个凭本本、凭条条办事的人哄堂大笑。?他们说的是在理,可是这和会计学校发给我们的书本、跟上司的明文规定不台,怎么办呢?我不得不去请示我的上级、会计科的一位老会计了。他看我抱起几本书本和政府规定去了,就笑起来:?“老兄怎么这么迂?叫那个采购员签个字盖了证明章就行了嘛。”跟着他又善意地劝告我:“以后报销的文章还多得很,你这么坚持政府规定,堪称模范会计人员,不过我只担心你这碗饭吃不下去。”?哦,我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严重。?第二天,我们处的—位科长出差回来了,他把一叠单据丢在我的桌上,说:“给我报销了。”说罢大大咧咧地走了。?我赶忙把他支取的旅费和单据核对一下。我发现,有的单据明显地作了涂改,有的把十变成千,有的胡乱在数目字后面加个圈,于是增加了十倍。这还不说,就是这样也还凑不够数目字。这怎么能报销?我本当找他说去,但一想,老会计言犹在耳,不要把饭碗敲破了。于是拿去找老会计研究。我说这涂改单据,于章不合嘛。老会计真为我的迂腐皱眉头了,他说:“照报就是了,你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我说:“上级查出来了呢?”?他笑—笑:“你以为上级都那么干净,他们自己一天做假账还搞不赢,哪里有闲心来一张一张地查对你的单据?”?哦,我算又长了一点见识。但是单据数目字凑不上,总不行吧!我又发表异议。?老会计很为我的天真感到可怕了。他说:“你到这个机关里来混事,到底有多硬的后台?你知道那个张科长是什么人?”?我说明我根本没有后台,也不知道张科长是什么人,他有什么后台。老会计不得不教训我:“嗐,你初出茅庐办事情,连这些都不打听清楚,你混得下去吗?那个张科长是我们局长的小舅子、我们处长的老表嘛。”?但是我还坚持:“单据不够,这账不好做嘛。”?老会计说:“单据不够,你不晓得自己做呀!”?哦,原来是这样。可是怎么个做法呢??这位老会计真好,他把着手教我,还做了几张假单据示范。?从此,我不仅从老会计那里学到许多人情世故,还从他那里学到许多最新的做账技术。老会计说:“这些技术你都不懂,怎么能当一个合格的会计?”?从此我就为当一个合格的会计而努力奋斗了。?他们上街作零星采购,就照老会计教的办,叫采购员开个证明签上字、盖上章就报销了。后来我又作了发展,干脆,给我说个数目字,我自己填一张单据,随便盖上—个什么商店或公司的图章就行了。这些图章都是我自己去街上找刻字铺刻的。嚄,没有几个月,我的抽屉里堆满了各种商号的图章。恐怕一个城市的半条街,也没有我抽屉里开的商号多了。至于有些零星采购,大半是乡下人来卖的东西,根本没有盖上印的单据,我就自己开一张白条子,按上我的指拇印。反正我有一双手,十个指头可以按他十张;我还有一双脚,又有十个脚趾,还可以再按他十张。再不够,请报账的人帮忙,他们都是乐意的,每个人也可以按它二十张。我这些在报账技术上的创造性活动,连老会计都觉得我这个人看来迁,其实还很有出息,甚至还有点发明的天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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