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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书笑得一张枣核脸上堆满了皱纹,“真是个千伶百俐的,怪道能与小婿惺惺相惜。”又俨俨地转望乔运则,威严而慈祥,“我就知道这话是谣传,恰好今日青田姑娘也在这里,就为你一洗冤屈,省得有人看着你这科状元眼红,往你身上泼黑水。”
乔运则微笑着,清秀似一盏明前茶,“多谢泰山大人苦心。”又站起身,转向青田拱手一礼,“多谢青田女史仗义执言。”
青田一脸无瑕的细妆,笑容工整,娟静回礼,“‘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乔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出班行、麟风龟龙,贱妾恭喜张大人得此佳婿,祝贵千金与乔公子永结同心。”她深垂着双眸,紧咬牙根,用薄薄的两叶眼皮子兜住了眼底整整一座咆哮的、凌汛的黄河。
主位上的祝一庆呵呵笑两声,又对着张延书故意放下脸来,“今晚原是雅会,我们才听曲听得好好的,你爱婿心切,突然来一出开堂会审,吓得人家也不敢唱了,我们也没得听了。”
张延书立即声声抱歉道:“罪过罪过,扰了大人的兴致。青田姑娘,老夫久闻你雅擅词韵,可否当席唱作,以申祝大人雅怀?”
青田翩然举目,目中的一片莹莹不过是水月的反光。她眼波微横,百媚俱生,“自当从命,不知大人们想听哪一支?”
坐在蝶仙前面的那位孟大人遽然开口道:“前儿我倒在外头听了支调,用吴歌来配五绝,极颖的,你会不会?”
业已有役从搬了春凳上来,青田就在当地落座,一手接过暮云送上的琵琶,试了试弦,“调子我倒会,只是劳烦诸位定题。”
两位李大人中的一位盎然击掌,“今儿是中秋,自然要有‘月’。”
另一位李大人亦味极浓,眉飞色舞,“船头赏月,也要有‘船’。”
张延书一锤定音,“很是,便切定这两题,韵嘛——”他提手向女婿乔运则一点,“你来随口说一字吧。”
乔运则一怔,随即稳住了声调,脱口而出:“人。”
张延书颔,“好,那便限韵‘十一真’。这‘人’字却太泛,竟是不用它才好。青田姑娘这便作罢,作好唱来就是。”
青田稍假推敲,遂信手成音,初嘈嘈、渐切切,清若花开娇如燕舞,转一调蹙半弦,愈惊厉厉,启口唱曰:“明月是前身,谪尘二十春。安得仍归去?慈航渡迷津。”
珠喉遏月,逸响回风,一个个转折地高上去,唱至极高处,又乍然如银瓶落井,用轮指将琵琶放低了一调,一缕喉音也收得缠绵委婉,欲逝不能,终至徘徊于无声,令人魂消神荡。
东船西舫悄无言,隔一阵,才涌起了鼓掌与赞美:“曲词俱佳,声色双绝。不可多得,不可多得!”
“仙音法曲,闻之忘俗。”
“嗯,淋漓尽致而沉郁得神,与一般泛赋大不相同。”
“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来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第49章迎仙客(14)
趁着宴乐纷陈之际,青田捉个空往船舱内的净房去。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两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悬双凤挂屏,其下的条案摆放着几尊盆景,案边挂一张锦幕,幕后才是净室。青田一进房,并不再往里去,虚脱一样就直接软在了榻上。暮云随在后头进来,一脸的又气又急,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煞住,眼见几盏绢灯下,榻前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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