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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正堂。堂屋内烛火莹莹,气氛沉肃。出了这么一桩案子,一晚上刑部、京兆府、金吾卫的人都赶来了。堂堂正三品刑部尚书于家中被害,兇手更是骇人听闻地放火烧尸,所行简直令人发指。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屏息静气,不敢说话。空气凝滞,眾人的目光都一刻不差地落在正中的仵作和身着紫袍的谢景熙身上。“谢寺卿……”身后传来李京兆忐忑的声音,他捻了把快被擼秃的鬍鬚,颤声问,“死者……可真是陈尚书?”谢景熙起身,转身吐掉嘴里含的生薑,用水漱了口,才道:“是。”言简意賅的一个字,当真是半句废话都没有。李京兆手一抖,本就稀疏的鬍鬚再被拽下来几根,一脸晚节不保的表情。“那兇犯的手法可是确定了?”谢景熙低头擦着净手后的水渍,如实道:“胸口处的利刃伤是致命伤,死后捆尸再焚。”“啊……这……”在场之人闻言,无一不摇头无奈,对此表示痛心。大周以礼法治国,死刑犯非罪大恶极,都会留有全尸。故而破坏尸体乃是重罪,按律,严重者可按斗杀罪减一等论处。况且这次的被害者不是别人,而是堂堂刑部尚书。干了一辈子刑狱,死后却遭此对待。倘若陈尚书在天有灵,大约也会觉得被侮辱,能气得直接从棺材板儿里坐起来。更棘手的是,这起凶案还不只涉及陈尚书一个。若是之前推断的杀人手法没错,兇手很可能跟年初丰州那场刺史被害案一致。当时的兇手归案之后,被皇上判了斩立决。而那起案子,当时是由过世不久的尚书右僕射,沉傅沉大人亲办的。这下可好,一起案子扯出这一堆的事。整个灃京官场,这下谁也不能好过。现场愁云惨雾,各位闻风而动的大人们对策全无,竟一时无言。“大人!”一声急报从门外传来,眾人怔忡,齐齐朝这位衙役看去。只见他急喘着气,一个没站稳直接匍伏在堂上,差点把陈尚书的遗体再摁出一个窟窿,好在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服了他一把。然而他根本来不及道谢,只径直往地上一跪,喘到,“外、外面有人,不!昭平郡主,昭平郡主不顾阻拦,直接闯、闯、闯……”不等那句一唱三叹的“闯”字说完,正堂对面漆黑的院子外,便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那扇朱漆的广门一开,几簇跃动的烛火便已印入眼帘。步履整齐的亲卫列队两侧,很快就把闻讯而来的衙役堵在了后面。明亮的火龙延展,铺就一条长而直的甬道,像七夕的彩鹊为牛郎织女架起的那条鹊桥,将一头一尾的两个人无声地连接起来。沉朝顏抬眼时,看见的就是几步之外,屋内烛火之中,一道頎长身影立于正中,如眾星拱月。紫衣玉带,如鹤如松。他的轮廓生得温润,不锋利不扎人,但眉眼却是冷的。特别是像现在这样沉默看她的时候,那股流于表面的温润中,就会透出一股暗藏许久的冷芒。特徵太过出眾,便是一眼难忘。眼神一晃,眼前的身影很快便与婚礼那日身着喜服的男子重合。本以为那日见他顺眼,是因着红烛艳色,却没想当下,他就算穿着老气横秋的朝服,竟也能这般博人眼球。“臣、臣等参见郡主。”今日这堂上的,都是些久经官场之人,一来知道沉朝顏的身份,而来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方才发现此案联系到丰州一案之时,就料想到了这一茬,只是没想到昭平郡主的消息竟这样快。眾人不发一言,沉朝顏也按兵不动。她只是面对谢景熙而站,无甚表情地看着他,直到等来那句,“见过郡主。”端的是有礼有节、君子端方,可那眼神和语气,却是清冷又疏离。沉朝顏的心中漫起一阵不快。虽然两人之前的婚约本是父母之命,而婚前唯一一次见面,沉朝顏也就远远隔着曲江廊桥,瞧了他一眼。那日正逢翰林诗会,这人着一身月白长袍,因诗中一句用词与人争辩。说是争辩,其实不然。他从头到尾都颇有风度,举手投足尽显端雅,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倒是将被他挑刺的几位翰林学士气得红了脖子。沉朝顏想,这灃京之中除她之外,大约就属这人最扫兴了。仅仅这么一个念头,不知怎的,口中那句想好的拒绝,就变成了一个“可”字。这着实令沉傅都吃了一惊。反正她的婚姻终是要考量家族利益,在灃京那一堆家世显赫的公子哥里,大约也只有定国公谢釗的这个世子能让她觉得有点意思了。可沉朝顏现在想起来,至三月前沉傅身亡、两人婚礼中断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此人。虽然她并不稀罕这桩半路抢来的姻缘,但从小到大,只有她看不上和玩腻了的东西。而像谢景熙这样晾着她的人,沉朝顏着实是头一次遇到。于是新仇旧恨算在一起,她便没想着给他留什么馀地。沉朝顏站了一会儿,没让免礼,兀自走到堂上坐下了才道:“惊闻京中大案,心中关切,特前来听审,想诸位大人不会介意吧?”眾人咽了咽口水,想就算是介意,也无人敢说,所以乾脆都耷拉着脑袋装死到底。现场一时哑然无声,直到一句冷清的“望郡主三思”于眾官中响起。
沉朝顏微眯起眼,神色淡然地看过去,只见谢景熙抬头看他,一双眸子冷静中微露着波澜。不知怎的,她觉得有点开心,歪着头“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太听懂。谢景熙倒是不卑不亢,起身一拜,如实道:“此案恐涉及郡主亡父沉僕射,如若郡主在场,恐会干扰办案人员的判断……”“哦?”沉朝顏截断他的话,巧笑道:“那本郡主就更要听了。”此话一出,现场默然,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生怕这场争执会波及自己。“郡主。”果然,谢景熙的声音又冷了三分。“喏~”不等谢景熙再说什么,沉朝顏兀自道:“听说此案兇手犯案手法,与我父亲生前在丰州所断一案一致,此案涉及我亡父,就是涉及我沉家,涉及我沉家,就是涉及我。作为可能的受害方,我为何没有旁听的资格?”一席话歪理一堆,说的在场之人具是一愣。“那郡主想怎样?”谢景熙问。“验尸。”“刚才已经验过了,记录都在这里。”沉朝顏推开主簿递来的验尸记录,看着谢景熙道:“大人如何断定两案犯案手法一致?”“臣对照过丰州一案的报告。”“哦~”沉朝顏故作恍然,又问,“那谢寺卿能保证验尸报告的记录详尽如一、事无巨细?”“凡注意到的都会写。”“那没注意的呢?”沉朝顏紧追不捨。谈话至此,所有人都知道沉朝顏是在挑刺了。不等谢景熙再答,大理寺带刀侍卫裴真终于忍不住,抬头懟了句,“没注意的怎么写?郡主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在谢景熙的注视下,裴真悻悻地收了话头。而沉朝顏却难得的不恼,反而换上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对谢景熙道:“我也不是挑刺,只是做事总有不小心出紕漏的时候。大人说记录上只会写验尸的要点,省略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可大人又怎么……”“郡主到底想怎么样?”问话的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澜。沉朝顏一点不客气,抓住机会得寸进尺道:“丰州一案的仵作我给你找来了,我们让他当着眾人,再验一次。”话音落,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男子被人从门外带了进来。眾人都沉默了。看郡主这架势,今晚这尸要是不重验,那谁都别想离开这大理寺……李京兆扶着自己这把老腰,长长地叹口气,担心自己还活不活的到致仕。然气才叹了一半,头顶便传来谢寺卿冷而平的声音。“重验可以,但郡主要答应,若是验尸结果与之前一致,从今往后,便不得以任何方式干扰此案的审断,若有违背,便按乱政一罪论处。”谢景熙一脸正色,一字一句地确认,“郡主想好了?”几根粉白的柔荑在绣着鸚鵡的锦纱上抚过,透着剔透的烛光,沉朝顏一笑,得偿所愿地应了句“好”。话音落,丰州的仵作在眾人的眼皮下,开始了又一轮的重验。“死者男,年逾五十,胸口处多见利器刺伤,疑为致命伤……”“死后手脚捆于梁柱被焚,须、发、眉皆毁,口鼻中少量烟灰,四肢蜷缩或为肌肉烧后收缩,牵动关节所致……”听着仵作一项项的验报,沉朝顏眸色愈沉。六个月前,丰州刺史暴毙于家中。兇手手段残忍,受害者先被放血,而后缚其手脚于寝屋,死后焚尸。按理说,先杀人再焚尸,理由无外乎隐藏罪行,毁尸灭跡。但这个兇手这么做,目的却好像完全相反。因为燃烧的明火和浓烟很快便引来府中家丁,而他更因杀人毁尸罪上加罪,暴行引起朝廷重视。然而当地官府能力有限,致使案发一月之后,调查都毫无进展。身为尚书右僕射,掌管着兵、刑、工三部,沉傅临危受命,亲自前往丰州调查。也是不辱使命,在沉傅的努力下,此案于一月后告破。兇手乃刺史家中长子。因是熟人作案,所以行兇时门窗完好。兇手在死者熟睡时动手,先用枕头堵住口鼻防止其呼救,再用随身携带的短匕连刺数次要害。令人奇怪的是,兇手从始至终拒不承认罪行。且据家人反映,兇手先天不足,身体长年需吃药调理,再加上因着病弱,刺史向来疼爱自己的这个长子。兇手行兇,实在是缺少动机。可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长子最终伏法。而沉傅也因为调查这桩案子,途中遇到泥石流,于三月前,死在了回京的路上。思绪及此,像一根扎心的针,沉朝顏一怔,堪堪回过神来。正堂里,仵作的尸检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胸腹处可见利刃刺伤,伤口皮肉卷凸,或疑为致命伤……”睡中被刺,门窗未动,利器致命,死后焚尸……这第二次的验尸结果,与之前的官府通报毫无二致。沉朝顏听着,手指紧拽,指节隐隐泛出青白。直到仵作最后一条验查报完,现场隐约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而沉朝顏只一脸平静地坐着,不对结果做任何表态。现场自然没人想去触这个霉头。“郡主,”终于,裴真没忍住呛声到,“验尸结果已出,我等虽体谅郡主为父不平的心思,可郡主之前答应的话,还望不要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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