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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河水封印了四肢,试听被屏蔽,窒息感铺天盖地。模糊中,沉朝颜看见水面上有一片亮灿灿的光照着,像十四年前的月亮。她记得那一年的小年夜,月亮是半圆形的,挂在东边偏南的地方,像一张猴子的脸谱。小女孩放下手里快要绣完的围脖,对着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吹了口气。“嬷嬷,”小女孩仰头,一双黑亮的眸子期待又忐忑,小小声地问身旁的妇人,“你说……娘亲会喜欢我绣的围脖么?”“当然。”那妇人放下手里的女红,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母亲?”妇人被问得一怔,脸上笑容滞了一瞬。但她很快又恢复了亲切的神色,望了望天上的下玄月道:“很快了,等娘亲的病治好了,茶茶就可以见到她了。”“那娘亲的病,什么时候才能治好?”妇人脸上浮起一丝苦涩,她转身拾起一件毛氅披在女孩肩上,顺势低头抹了抹泛红的眼角。沉朝颜听见她对自己讲,“快了……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新的一年,娘亲就会好起来。”烛火摇曳,妇人的影子晃了晃,眼前的一切很快就像涟漪,一圈圈地散了开去。画面重聚,沉朝颜看见五岁的自己,提着一盏快要有她高的灯笼,独自行在寒夜的大雪里。今日是除夕,爹爹应了宫里的邀请赴宴。本来沉朝颜也该跟着一道去,可她生病躲过了。沉朝颜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后悔昨夜应该只在风里站半个时辰就足够了。毕竟发烧的时候脑袋昏昏,若是见到娘亲忘了要说什么,那就太糟糕了。这么想着,小手伸进毛氅,摸了摸那条绣了很久的围巾,心里才觉得安定了一些。今夜雪势大得惊人,丢棉扯絮的,廊道两旁早就是厚厚的一片银白。通往后院的廊道很长,一路上也没见着几个人,只有两侧避雨的竹帘被夜风吹得哗啦作响。沉朝颜一路缓缓地走着,身前孤灯小小的一点,萧索而落寞。不知穿过了几道垂花门,她终于停在了府中一处偏僻的院子。爹爹给府里放了假,大家不是回家,就是在前厅一起守岁。后院漆黑一片,偶有几间屋舍里透出些许莹亮。沉朝颜将灯笼搁在墙边,低头搓了搓手。上月随着嬷嬷来的时候,她就偷偷记下了这一处地方。墙外有颗歪脖子树,墙内又生着几只矮梅,可以顺着爬下去。沉朝颜思忖着,脱下碍事的毛氅,将儒裙绑到腰际,开始手脚并用地爬树。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除了下树时太滑,沉朝颜一脚踩空滚了下来。矮梅断了一枝,发出“喀嚓”一声。身后有人推门,她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映在面前那株铺满落雪的矮梅上。“茶茶?”是娘亲的声音。一口气提到了喉头,沉朝颜在儒裙上擦了擦脏污的小手,紧张地拽紧了怀里的围脖。不等她转身,一件带着体温的氅衣就被披在了沉朝颜肩头。她怔忡地转身,看见笑得一脸温柔的娘亲。“来,快进屋来。”娘亲的氅衣香香的,手也很温暖。沉朝颜被她牵着,踉跄地行入了里屋。“傻孩子,”沉氏摸摸她的头,兀自检查起她有没有受伤。“怎么翻墙进来?”沉氏问,帮她在摔红的地方上了点药。小孩子还不会撒谎,她不能告诉娘亲是爹爹不许她来,故而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便愣在了那里。房间里安静了一瞬,沉氏似乎知道了她为什么不说话,嘴角牵出一丝勉强的弧度,便也不再问什么。屋外飞雪簌簌,屋内两人一灯。茶汤在小炉上咕嘟嘟冒着香气,房间里都是干果的酥香。沉朝颜捧着酥软的点心,把茶碗里最后一滴奶茶舔干净,满意得打了个嗝儿。沉氏听见笑起来,拿手帕给她轻柔地擦拭。很久没这样跟娘亲亲密过的沉朝颜愣了愣。她不明白,为什么娘亲看来明明很好,但所有人都说她病了,他们一直不许她和娘亲单独见面。难解的问题总是让人沉默。窗外传来邈远的喧闹,很快就要到新的一年。沉朝颜偷偷往怀里伸手,摸到那条她绣了很久的围脖。听说她是在壬寅年生的,还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娘亲就经常叫她“小老虎”。沉朝颜便在围脖上绣了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虽然绣工不够精细,但她也实在是尽力了。“娘……亲,”沉朝颜紧张得咽了咽唾沫,小手颤微微地捧出那条围脖递过去,“近来嬷嬷在教我一些简单的女红,我便绣了条这个送你,你……喜不喜欢?”沉氏先是愣了愣,继而欣喜地放下手里的茶盏,接过那条围巾看起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窗外炸开,天空被烟花点亮,夜空变得璀璨。沉朝颜专注地观察沉氏的神情,眼睛不肯从她脸上移开一刻——惊讶、感动、欣喜……娘亲笑起来。那表情生动鲜活,沉朝颜也跟着笑起来。“砰!”一束烟花在外院炸开,烟紫的流光,照出沉氏眼底一闪而逝的惶然。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刚才那个温柔的娘亲不见了。她的目光定格在沉朝颜亲手绣上的那只小老虎,眼神变得凶厉而苦涩。
“这是谁让你绣的?!”一声厉问打断沉朝颜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腕子已经到了沉氏手中。她红着眼瞪向沉朝颜,指甲深深陷进她手腕的皮肉,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你为什么要过来?!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沉朝颜被她几句莫名的问题问得怔愣,摇头解释:“没……没有,我自己来的,我想娘亲,我想和娘亲在一起……”“在一起?”沉氏低头看她,嘴角一抹冷笑几近嘲讽。她忽然蹲下来,凶厉的目光直逼沉朝颜,声音却异常温柔。“你说跟谁在一起?”冰冷的指尖触碰脸颊,她呢喃道:“你们是应该在一起的。所以你下去陪他好不好?他一个人在湖里,我听见他哭着叫娘亲,他说他好害怕……”沉朝颜被她这样的表情吓得愣住,急着想挣脱,然而时年五岁的她,如何敌得过沉氏的力量?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沉氏拉扯着,拖行到了屋外。氅衣落在了屋内,大雪夹着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钻。沉氏疯了似的,沉朝颜越是挣扎,她越是歇斯底里。漫天的烟花爆竹掩盖了她惊惶的哭喊,哗啦水响,她被沉氏整个摁进了刺骨的冰池。沉氏也跳了进来,歇斯底里地大叫,“是你害死了我的瑄儿!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呀?!”铁钳一般的手,冰冷的水,沉氏牢牢锁住沉朝颜,死命将她往更深处拖。涌入口鼻的水像刀子,割刺喉咙和胸腔,直往肺叶里灌。沉朝颜几次想告诉她,沉瑄不是她害死的。爹爹说过,弟弟的死不是她的错。可每一次张口,换来的都只有冰冷的水,和越来越重的窒息。视线模糊起来,头顶上那个银灿灿的月亮散开,变成一片白茫。慢慢的,那片白茫晃动起来,又变成眼前素白的帐子。沉朝颜睁眼,看见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呀!醒了!”那女人叫起来,扭头就对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那个谁快来看看,你婆娘醒了。”脑子还昏蒙着,如今被那妇人这么一吵,耳中就只剩嗡鸣。不等沉朝颜弄明白她口中的“婆娘”是谁,胃腹里倏地腾起一股翻搅。“哎哟!”妇人惊叫一声。她身后的沉朝颜已是吐的天翻地覆。“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妇人兀自高兴着,俯身给沉朝颜顺着气,一边还好言哄到,“我就说你没事,你男人还偏不信,非要借马去城里寻什么郎中。这么晚了,城门也不让进的。你若真的有事,等他把郎中寻回来,你也该凉透了。”她说着话,扯过矮架上一张洗得发白的巾子,递给沉朝颜道:“擦擦。”看着那张辨不出颜色的巾布,沉朝颜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门口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一抹黑影冲进来,将本就暗淡的油灯挡去了大半。顺着那身尚还淌水的袍衫往上,沉朝颜对上那双欣喜又惊惶的眼。“你怎么唔……”没出口的问被一个湿淋淋的拥抱打断。可碰到她的一瞬,他似是又想起自己现下的样子,拥抱便成了草草的一触。“这下你可算放心了吧?”妇人在一旁看得欣慰,笑着问谢景熙道:“郎君那信还送不送?”谢景熙点头,倏尔又像是忆起什么,若有所思地瞟了沉朝颜一眼,改口道:“先缓缓,等会我写一封新的再送。”“好嘞!”那妇人笑呵呵地看了看两人,对谢景熙道:“那郎君快去换身衣裳吧,你这从头湿到脚的,当心着凉了。不嫌弃的话,我让当家的给你寻一件他的,你先将就着。”被妇人的话提醒,沉朝颜这才低头打量起自己的穿着。身上的裙装已经被换下,穿的是一身粗布旧衣,虽然简陋,但也干净整洁。那妇人看见沉朝颜的眼神,颇为羞赧地解释,“娘子这身衣裳是我的,农家小户,粗布麻衣,不比娘子的那身贵重。娘子先将就着,待衣裳风干了就给娘子换上。”妇人是个利落敞亮的性子,沉朝颜道了句谢,向她打听到,“敢问我们当下是在何处?此地距沣京城有多远?”妇人被问得一愣,懵懂地举手往前指到,“沣京城?沣京城不就……”“药好了。”谢景熙行进来。他换了身农夫的粗布麻衣,因着身量太高,那衣服穿在他身上足足短了一大截,和他那霞姿月韵的仪态凑在一起,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滑稽……沉朝颜被这么一岔,方才的话倒也忘了问下去。那妇人见谢景熙的样子到底没忍住,笑过之后又觉失礼,忙不迭地歉到,“郎君莫怪。”谢景熙倒是不在意,行过去侧身坐到床沿,对沉朝颜道:“先把药喝了。等你好些,沣京随时都能去。”“敢问娘子和郎君是哪里人呀?”妇人问。沉朝颜道:“沣……”“洛阳。”谢景熙答得面不改色。沉朝颜一脸莫名地看着谢景熙,听那妇人恍然道:“那确实挺远的。”妇人一顿,复又道:“不过没事儿,你们若是不嫌弃,可以在这儿多住几日,休息好了再上路也不迟。”她对两人笑笑,指着床上的被子道:“天色不早了,你们也快歇息吧。”言讫,妇人合上房门出去了。油灯微弱的火光颤了颤,沉朝颜一脸狐疑地看向身侧的人,重复到,“洛阳?”谢景熙面不改色地解释,“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谁知王瑀会不会趁此机会对你我下手。”行吧……沉朝颜无话可说,低头正要喝药,却发现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床和棉被都只有一张。她往徒有四壁的屋里打量一圈,回头又拎起床上的被子问谢景熙,“那你怎么跟她说我们是夫妻呀?这下可好,被子都只有一张,你怎么睡?”——————谢大黄:什么怎么睡?当然是一起睡。不然我干嘛说我们是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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