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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梨道:“正是,咱们今后应当多走动走动才是。”立起身来,一扬帕子,“我还有事,不能久坐,这便走了。”
月唤起身相送,拉着香梨的手,道:“我想去找姐姐说话,你管着一家子大小事情,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我去了,倒要耽误你,所以请姐姐什么时候得了空儿便来看我。”
香梨笑道:“那还用说,我从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和你投缘,否则也不会巴巴的跑来和你说这么多话了。”
率人出了月唤的小院子,身后跟着的妇人道:“‘恐你那里忙,倒要耽误你,请姐姐得了空儿来看我’,好大的架子,好大的脸!怎么不叫老太太得了空来亲自去看看她?旁的人家,有她日子这么好过的姨娘么!”
香梨立时站定,冷冷训斥道:“旁的人家,也有你这种背地里说长论短、寻主人家不是的奴才么?”
那妇人一怔,嗫嚅不能言语,旁边的一个忙赔笑为她辩解道:“她是为姨娘心里鸣不平呢。心是好的,就是话说差了。”
香梨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道:“这些话,下回不许再提。能让五爷眼里再没别人的,那是她好相貌好性子。总之一句话,是人家有本事。这府里头,大家八仙过海,各凭各的本事过活。夫人有卿姐儿,有个好娘家;她呢,她有五爷爱;我也有老太太疼,有管这个家的本事!总之,我日子过得好好的,用不着你们来替我鸣不平,觉得我可怜。再者,外头人多眼杂的,这些话要是被人听见一句半句的,岂不是要连累我?不知道的,还当你说的这些没见识的想头是我心中所想呢!”
她这边话音才落,便见那边转过来一个人,正是凤楼。凤楼急急而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陶土花盆儿,里头栽的一株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草不像草,花不像花的。香梨睨身后妇人,道:“你瞧,下回还敢不敢在外头乱说话?”
那妇人羞愧,只低着头,不敢再言语一声。凤楼过来,见着香梨,倒怔了一怔,脚步顿住,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香梨道:“我无事便在府里头转转,看看地上可有银子捡。咱们穷人闲暇时候都兴这么干。”
凤楼一哂,见她眼睛往自己手上瞄了两眼,便把手上的陶土花盆儿递过来,问:“你要么?给你。才得来的月下美人,夜里开花的。”
香梨问:“月下美人?不就是昙花么?咱们穷人见识少,竟不知道还有这个风雅的名字。话说这花能派什么用场?能吃还是能卖银子?”
凤楼皱眉道:“不要便罢了,话这般多,非要将人刺上一刺。”言罢,拎着他的陶土花盆儿,转身自去了。
香梨亦是一哼:“谁稀罕,一盆破花儿,谁夜里有空去看那劳什子。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什么搜罗不来!”
八月十七,美婵母亲许夫人终究不放心女儿,生恐女儿受凤楼的气,捱到这一日,一大早便乘轿来了温府。一下轿,不及去见老太太,拔脚直奔东院,见卿姐儿病着,美婵也无精打采,黑着一张脸。当下心疼不已,暗暗发怒。待屏退诸人,细细问了美婵这些日子的情形,训斥道:“你也是个没成算的,何必去与老五对着干?你这样做,岂不是把他往外推,成天这样吵闹,叫他还怎么敢再亲近你?我问你,老太太是不是这两年也疏远了你?事情没做成一桩,倒白落了个恶名。”
美婵当即红了眼圈,恨恨道:“我的性子母亲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我也知道自己落不到好,但就是想气他,气那乡下愚妇!”
许夫人冷笑沉吟,半响,方才道:“乖女儿,你且安心带你的卿姐儿,我去替你出一口气去。”嘱咐她好生给卿姐儿养病,叫她自家当心自己的身子,千叮咛万嘱咐,看她一一应下,这才又去老太太那里请安。
老太太中秋节贪吃甜食,连吃两块月饼,积了食,次日请了大夫来开了方子,抓药煎了,喝下去,仍觉腹胀口苦,懒怠说话。在床上躺了两天,忽然见了女儿来探视,心里自是高兴。
婆子搬来绣凳,许夫人却一屁股坐到床头,抓住老太太的手,埋怨道:“母亲生病了,却不使人去和我说,我还是来看美婵才知道的。”嘴里埋怨着,把老太太扶坐起身,叫她歪靠在自己身上,要来木梳,把发髻打散,再仔细梳顺。
老太太闭着眼睛倚在女儿身上,慢慢笑道:“家里头有你哥哥及老五在呢。横竖不是什么大病,就是积了点食,喝上两顿清粥就好了。”又问,“好好的,你怎么想起来看美婵了?”
许夫人眼睛一红,说道:“我若不来,也不知道我的美婵如今在温家日子是这样的煎熬……哥哥从不管内宅的事情,老五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老太太若再不向着她,我的美婵将来几十年可怎么熬……”抬手擦一把眼泪,觑着一双眼睛看老母亲。
老太太倏然睁开一双老眼,坐直了身子,冷笑道:“筠姐儿,你这话可就说差了。我若不向着你的美婵,你当她日子还能这样好过?你去问问她,她十天里头,来给我请安的日子可能有三天?偷偷买通了姨娘屋子里的婢女,叫人家偷东西出来送给姨娘的穷娘家,给人家身上泼脏水!我还想问问你,这等样可笑手段,就是你这个做母亲的教出来的?你在许家作威作福多年,只怕已经忘了我从前又是怎么教你行事说话、怎么为人妻为人母了罢!”
许夫人被母亲一通抢白,老大没意思,嗫嚅问道:“母亲也知道了?”
老太太叹道:“我年纪大了,没几年好活了,所以不愿意再去管事。他们年少夫妻,吵吵闹闹也是有的,只要不过分,我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罢了……也是她自己想不开,若是不这样三天两头的生事,将来即便卿姐儿留不住,我也不在了,家里还有她公公,还有你们在,温家可会亏待她一分?非要搅合得家宅不宁,叫老五的心一寒再寒。我从前的性子你是最知道的,当年府里头的人只有比现在多的,你看到那个时候谁敢在我面前耍这些下作手段了?!”
许夫人面红,勉强辩驳道:“一个姨娘罢了,便是绑起来打杀发卖,也没什么,可值当母亲这样生气……”
老太太斥道:“有本事,就摆出正室夫人的谱来,把看不顺眼的姨娘绑起来或打或杀,我反而要佩服她好手腕!又没那个本事,在家里四面树敌,给自己挣了个恶名,成天和老五吵闹,搅合得家宅不宁。两个人见了面,倒像见了仇敌似的,我问你,这也算是本事?”
许夫人不服气,嘀咕道:“老五也有不对,若不是姨娘一个两个的往家中抬,美婵如何会这样患得患失……”
老太太把个凤楼看做自家的性命一般,听不得人家说他不好,因皱眉道:“你不许怪他,两个姨娘,都是我做的主。我还嫌少,待过个一年半载,若还是没个讯儿,我自然还要给他物色新人的。你要怪,就怪你母亲罢。”
凤楼强抢民女,后被温老爷打了个半死之事如今嘉兴城中谁人不晓,谁人不知?许夫人见母亲黑白不分,只是一力维护凤楼,却也无可奈何,唯有恨恨叹气。
老太太拉过女儿的手,道:“他与美婵,这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原以为是金玉良缘,谁会想到竟成了一对怨偶,叫我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因着几个孩子接连早夭,美婵坐月子时每常哭泣,虽面上看着还好,身子却是大不如前了。这一生,与老五的儿女,是不能也不要再想了……你回去代我劝劝她,叫她好生养着卿姐儿,小人儿能多留一时是一时罢。”
过一时,却又道:“老五子息上缘分薄,过年就要二十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问你,换做是你,你急不急?你许家儿子孙子一堆,我这个温家老祖母却是死也不瞑目的。”
许氏登时就哭了,扑到母亲怀里道:“可怜我的美婵,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我知道,她打从懂事时起就对老五留上了心。旁人家的女儿出嫁都是哭哭啼啼的,只有我那傻美婵是欢天喜地上的花轿,还和我说:母亲,我嫁了他,心里欢喜得不得了,你掉泪做什么?哎呦呦,我怎么能不掉泪,我的傻美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