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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父子三（第1页）

郑庆刚刚离开，刘豫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用力按着烫的太阳穴。他最近饱受失眠的折磨，原因无他，又有人造反了。自打金国占了中原之地，各地抗金势力此起彼伏，令当权者疲于应付。女真人虽然能打，但对治理地方一窍不通。金国如宗翰、宗望等女真贵族中的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不能像以前那样打到哪抢到哪，要想真正做天下的主人，山贼马匪的作风必须收起来。然而这就让很多女真人大为不满，打了胜仗不能抢钱抢女人，还打个什么劲！

阿骨打的子孙们已经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用汉官，行汉法，恢复秩序，治理地方；另一派主张大范围圈地，将宋人全部变成农奴，用部落制的老规矩划分地盘。两派势成水火，几乎要公开决裂。在宗翰授意下东路军已经开始在各个州郡布安民告示，命地方官安抚民众，加强治安。但刚刚投降了金国的地方官府对民众的影响力已经降到最低点，各地民变越来越频繁，刚刚建立的大金国已经坐在一个即将爆的火山口上。东路军元帅完颜宗辅率领主力南下之前，对刘豫耳提面命一番，要求他务必保障大军后勤粮草供应。征兵、征粮还要绥靖地方，方方面面的压力全部落在刘豫这位安抚使身上，令他心力交瘁。

门帘外脚步声响起，一个年轻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轻声唤道“父亲大人安好，孩儿给父亲请安。”刘豫抬起头，站在面前的正是自己嫡长子刘麟。他露出略带疲惫的笑意，招呼儿子坐下。自己这个儿子算得是济南府第一的纨绔子，结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斗鹰走狗的胡混，而且一向不怎么跟自己亲近。然而说来也怪，自打降了大金，父子间反而忽然热络起来，最近数月刘麟每日早晚跑来请安问候，有时还能对当下时局谈一些自己的看法，说的也头头是道。刘豫虽然对儿子的变化有些疑惑，毕竟孩子长进让他老怀大慰，只觉后继有人，将来刘家若能在他手上扬光大，也不枉自己背个千古骂名。因此对儿子越看越顺眼了。

刘豫随口问道“麟儿，你觉得郑庆这人如何？”刘麟道“此人有些本事，可惜格局小了些，亦无信义可言。不过眼下处处需要人才，父亲不妨姑且用之。”刘豫皱眉道“我欲组建水军，眼下水军都统非他不可。但这厮野心不小，恐怕不好驾驭啊。”刘麟笑道“这事容易，孩儿身边有一美婢，当初花了两百贯把她买回来，还着实挨了您一顿教训。”刘豫愕然，这事他倒是记得，不知儿子现在提起是何意，刘麟又道“孩儿斗胆请父亲收此女为义女，然后将她嫁与郑庆为妻，咱们给他在济南置办一份产业，另外在军中安排孙先生做他的副手，只要随时看紧了他，他便只能和咱们一条心。”

刘豫点头道“这办法虽说费些周章，倒也可行。”正说着话，忽然一阵头疼袭来，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刘麟赶忙走到刘豫身后，一边给父亲按摩太阳穴，一边问道“父亲可是为暴民作乱之事烦恼？”

刘豫无力的点点头，道“不错。这些泥腿子，实在不知好歹，大金并未将他们如辽民一般迁往上京，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他们反而杀官造反，无视王法，若不是朝廷大军南下伐宋，必让他们永不翻身！”

他说的辽民迁徙，是一件大惨事。天辅五年，金军如狂风扫落叶般占领了山西，接着又平定燕京，当时天祚皇帝还躲藏在阴山，契丹遗民的心还有所向，新征服的广大地区危机重重，为防患于未然，金国把云中府、西京一带的四十万辽民强行迁移到辽东地区。

押队的是阿骨打最小的弟弟完颜昂，女真名叫做吾都补。他完全不顾及辽民死活，放纵手下金兵为所欲为，这条路洒满了辽民的血泪。抢掠、奸淫、虐杀每天都在生，累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一时间哀鸿遍野，死者枕籍，等到队伍走到目的地临潢府，只剩下不到五万人了。看着荒凉的原野，这幸存下来的人们也彻底绝望了，他们一哄而散，很多人成了最死硬的抗金份子，至今还在和女真人死斗不休。

刘麟点头道“父亲所言极是。”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双手递给刘豫道“为解父亲之忧，孩儿也是夜不能寐，这几日思量再三，偶有一些心得，或者能使情势有所改善，父亲请看。”刘豫拿过那张纸，抖开只看了两眼，立刻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住了。

其一，曰保丁法各乡各寨，五家为保，推荐土豪为长，双丁者出战，单丁则夜巡，试弓马，如合格者，补为正军。每调一人，同保四家均备衣、粮、器甲等，则兵甲自足而官府无一耗费。

其二，曰授田法凡无主耕地或抛荒地一年以上者，皆收归国有，招流民耕种，十税其五。种满十年可转为私田，售与佃农。

其三，曰开海禁重开海禁，允许渔民下海捕鱼，允许商人出海贸易，但不许南下赵宋港口，只可与高丽、扶桑交易。建立市舶司对海商按宋时旧制造册管理及课税。

……

看到最后一条，刘豫皱了皱眉头，轻声念道“仿魏武旧事，历代先朝王室诸陵，可立得巨资……”他抬眼看了儿子一眼，“麟儿，前面几条都很好，最后这一条嘛，为父再考虑一下。”

尽管屋中无人，刘麟还是左右看了一眼，才身子前倾，低声道“父亲，乱世之中，非大英雄不能为非常之事。那魏武帝掘了梁王的坟墓，养活了大军三年！魏武帝做得，咱们为何做不得？”刘豫听他把“魏武帝”三个字咬的极重，忽然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呆呆看着眼前的儿子，刘麟目中精光闪动，毫不避讳的跟父亲对视着。过了片刻，刘豫脸上肌肉抽了抽，缓缓扭过头看着桌上的纸片，喃喃道“我再想想，再想想。”

雪已经下了一整天。猬集在河东、山东等地的金军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卫州附近的金军大营，一队头戴皮帽的骑士大摇大摆的在离城墙一箭远的地方小跑而过。领头的金将生的黝黑健壮，脸上满是风霜之色，他是银术可族弟，叫做完颜拔离，南征以来屡立奇功，此时已任东路军元帅左监军的高位。天气骤然转寒，拔离非但没有担心，反而暗自庆幸。对于生长在长白山的女真猎人来说，怕的不是冷，而是湿热的天气和大河大江的阻挡。眼看地面冻得结实，只怕再过几天黄河也能上冻，到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大金铁蹄的前进了。至于卫州城内那些缩头乌龟，他还真没放在心上。

他正在望着城头出神，忽听后面马蹄声嘚嘚，传令兵赶上来禀报“启禀左都监，咱们撒出去的斥候抓了一队宋军，据说是护送信使进城的！”

“哦？那信使抓到了没有？”拔离问道。

“抓到了，还是乌泰亲手抓住的。”那传令兵讨好的道。

“哼。”拔离轻轻哼了一声，但嘴角还是挂上了一丝笑意，他挥挥鞭子，“都带过来。”不一会，一队宋军垂头丧气的被押解到拔离面前。“噗通”一声，一个金军骑兵从自己马后拽过一个人来，一把推倒在地上。那金兵摘下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和吹在两侧的小辫。他年纪不大，脸上还长着几颗红痘，有着跟拔离一样的矮壮身材，正是拔离长子乌泰。乌泰仰头看着端坐马上的父亲，鼻孔喷出粗粗的白气，眼睛里全是骄傲和期待。

“小鹰翅膀硬了，自然该展翅高飞，但是第一只猎物太容易捉住，对它可不是好事。”拔离慢悠悠的从马上下来，不理会乌泰不服气的眼神，走上前将那使者身子翻过来。那使者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口角不停流出鲜血和口水。

拔离道“你是哪里来的？有何目的？”使者没料到这鞑子大将会说汉话，“呸”的吐了一口血水，骂道“你这狗鞑子，爷爷就是来告诉弟兄们努力杀贼！赶紧给爷爷来个痛快！”乌泰大怒，一脚踢过去，顿时踢掉那使者三颗牙齿。那使者满嘴是血，仍破口大骂“金狗！爷爷叫段威！你们给俺记住了，爷爷下辈子还要杀......”乌泰恼怒之下还待要打，拔离拦住他道“休得鲁莽。打死了又有什么用？搜他身子，仔细点！”

几个金兵把那信使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终于欢呼一声，在军靴底的夹层里找到一张纸。拔离找来识字的汉军念给他听，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颜色。他扭头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大喝道“回营，快！”一众金兵立刻上马，准备撤离。

乌泰急道“阿爹，出了什么事？”他懂的汉话有限，只听懂“汴梁、黄河”几个字。拔离冷着脸道“再敢在军中胡乱称呼，就斩了你！那赵宋汴梁留守杜充，要掘开黄河阻挡大军南下。咱们必须马上撤离！”乌泰缩了缩脖子，又问道“那，那这些人怎么办？”拔离在马上回过身，手一挥道“都砍了吧，离近点，让城上看清楚，你自己动手！”“是！”乌泰喉头滚动了一下，抽出了配刀。

就在金兵撤离的五天后，一股黄色的浊流滚滚而来。大宋朝花费无数人力财力，数代帝王名臣耗尽心血维护的黄河大堤，被一个叫做杜充的官员下令扒开了。混合着泥沙的河水席卷大地，将一路上所有东西扫荡一空。然而，水性自有其规律，河水并未如杜大人期望的那样直奔金军而去，只往北探头数里便拐了个弯，转向地势更低的东南方。涛涛河水冲开泗水河道，将归德府、泗州等繁华之地破坏殆尽之后，才在楚州汇入淮河，流入东海。这条可怕的黄色恶龙，让苦于战乱的人们彻底坠入地狱。整整二十万大宋百姓被淹死，随后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数倍于此。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然而，等待着人们的，还有数不尽的深重苦难。黄河此后频繁改道，造成大灾，同时几十年间不断出现的干旱、蝗灾、瘟疫，反复蹂躏着中原大地，当十几年后尘埃落定，淮河以北的汉族人口只有宣和年间的五分之一了。

杜充给远在扬州的皇帝写了一份奏折，得意洋洋的宣称自己效仿古时关羽水淹七军，以黄河水阻敌，给予金兵重大打击。殊不知此时金兵东路军早已迅撤离，他们避开河水之后，向东绕了个圈子，已经在徐州南下，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向西，对汴梁成半包围之势，一路向南，目标正是赵宋官家行在之所—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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