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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秦晓的诧异之色,姑娘解释说:“房主是我们绿化队的李师傅,哦,不,是黎师傅。他今天病了,又没有亲人,我只是临时来照顾他。”说着,指了指屋角的床铺,悄声道,“喏,还在发烧呢!”
秦晓的心如脱缰的野马般狂跳着,慢慢走到床边。满脸通红裹在被中的人紧闭着双眼,眉宇虬结。欲抚平他眉间的褶痕,手指却颤抖地停驻在半空不敢碰他,哽咽着轻唤了一声“耀祖”,眼圈已经红了。
“同志,你怎么了?你认识黎师傅吗?”玉珍有些手足无措地询问。
秦晓揉了揉眼睛,对玉珍说:“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人,中间见过面却失之交臂,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哦。这就好了,黎师傅没有亲人,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这下,你讲给他听就行了。”玉珍开朗地笑着,还不忘安慰秦晓:“你别担心,医生说黎师傅的病不要紧,他只是淋雨着了点凉,很快就会好的。”
“淋雨?”秦晓想起昨晚那场秋雨,不由蹙起了眉头。
“是啊!我们绿化队的人都笑他是‘花痴’呢。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雨,他跑出来把院里十几盆蝴蝶花全移到房檐下,连雨衣都来不及穿。花是没事,人却病倒了。”
秦晓深吸了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掖了掖了黎耀祖的被角,喉咙沙哑地说:“今天晚上我来照顾他吧,你也可以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玉珍抿嘴想了想,说:“也好,明天我来换你。”走到门口,她又转回身,“对了,他想起一些以前的事了。那天他说他有过太太。刚才他说梦话,又叫了几声琴。琴什么我没听清,估计是他太太的名字。”
玉珍走了,秦晓坐在黎耀祖床前的板凳上,往他额头敷着冷毛巾。一直都被他细心照顾,这次却是自己第一次照顾他。
到了后半夜,黎耀祖开始发汗,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痛苦地摇晃着头颅。秦晓不停地用毛巾擦拭他额上的汗珠,却不知如何安抚他。
一瞬间,他的手僵住了,黎耀祖口中溢出的几个破碎的音节,连贯起来竟是:“你要我怎么信你?”
来不及难过,黎耀祖忽然双手抱头痛楚地呻吟起来,两只手拼命地挤压着自己的头,仿佛要把它按破似的。
秦晓慌了,握住他的手腕按在头颈两侧,哀求道:“耀祖,我不逼你信我了,你要怎样都行,怎样都行……”他的泪扑簌簌地落在黎耀祖的脸上,“只要你别再折磨自己,怎样都行。”
泪水的刺激下,黎耀祖张开了双眼,视线从秦晓的脸上移到颈间。他倏地抬头吮住秦晓的颈,细细地舔舐,又用牙齿轻轻的磨,然后,齿尖渐渐用力,喉间有了吞咽之声。
刺痛之下,秦晓知道流血了。他轻轻压下黎耀祖的头,让他在枕上躺好,颈部却一直贴着他的嘴没有移动。他俯在黎耀祖的头侧,脸上露出欣慰地笑:“这个死法很合我意,你能记得,我真高兴。”
黎耀祖突然松口,半张着带血的嘴唇怔忡地盯着秦晓的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口中低喃着:“秦晓,求求你,不要再出现了。我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
看着复又睡去的黎耀祖,秦晓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从外冰到内。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为了这一丝希望,他没有撤到台湾,而是隐名埋姓的留在了大陆,又辗转来到北京。当方大姐告诉他没有人来投奔时,他曾经绝望过,但又不死心。四年来,他苦苦地守着那一线希望,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期盼着黎耀祖能够出现,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会毫无隐瞒地和他重新开始。但是,这一刻,他彻底绝望了。他在梦中都在忍受自己的折磨,自己又怎么敢在他的现实中出现?够了,一切真的该结束了,但愿有一天他能真的忘记过去的一切。
秦晓悄悄坐起,擦去黎耀祖唇上的血迹和满脸的汗水,帮他掖好被角,凝视他直到天亮。
天亮了,崭新的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黎耀祖醒来后,抚着自己的唇问玉珍:“他来过了?”
玉珍笑着反问:“谁?你太太吗?”秦晓临走前交待过,不要告诉黎一新他昨天来过。虽不明究理,但她不是一个不守信的人。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玉珍学会了查字典,也认了几个字,硬拉着黎耀祖陪他去书店买几本浅显易懂的书。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避开那个地方。今天,玉珍又把他拉到这里,还一再说,这家书店是天坛公园的共建单位,有什么紧俏书籍都为他们留一套,他们买书当然也要找人家。
一进门,黎耀祖的目光便悄悄逡巡了整个店堂,没有看到秦晓,放心之余心头却有一丝怅惘。帮玉珍选了一套六本的看图识字,却发现少了一本。一个店员说,楼上库房里有,可以自己上去拿,正好有个店员在里面点货,可以请他帮忙。
站在半楼梯上,黎耀祖听到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你总算是开窍了!哪有半大小伙子打一辈子光棍的?这回给你介绍的对象,明天你见了保准满意。”
一个留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笑着走下楼梯,错身时还笑着对黎耀祖点了点了头。黎耀祖迈步走进库房,秦晓从成堆的书籍中站起身,错愕地看着黎耀祖。
“我要一本看图识字第3集。”黎耀祖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
秦晓从书堆中跌跌撞撞地爬出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有事出去。我请别人帮你拿。”说着就要往门外跑。
黎耀祖后背用力靠在了门上,伸手抓住秦晓的一条手臂把他扯进怀里:“你要相亲了?”
秦晓上半身向后趔,撑着不贴近黎耀祖的胸膛,浑身拧着劲说:“是,是街道委员会的同志介绍的。”
黎耀祖反剪着他的双手,迫他靠近自己,一字一顿地说:“你已经是别人的太太,怎么能去相亲?”
秦晓惊骇地看着黎耀祖,仿佛不认识他了。
黎耀祖用力地点头:“你说过,只要我点头,你就只做我一个人的黎太太。现在,我在点头,你呢?”
秦晓把脸埋在黎耀祖的颈窝里,闷声说:“……只要你不再痛恨自己。”
黎耀祖放开秦晓的手臂把他搂在怀里:“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痛恨自己不能忘记你,也一直都在恨你,恨你有目的的和我在一起,恨你的欺骗。可是,恨得越深,就越频繁地想起你。你第一次到我身边时,我信错了你。今天,我想再信你一回,赌一把自己的眼光。你还在等我吗?”
“在!我在!”秦晓抱住黎耀祖肩背,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再信我一回。”
几年间,黎耀祖把他和秦晓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想了无数遍,事情本身已经不再重要,他放不下的只是欺骗的事实。因为秦晓的欺骗,从45年到53年,他恨了他8年,也念了他8年。8年后他终于明白,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遗忘。既然无法遗忘,还是爱吧。爱总比恨来得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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