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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惨烈至此……”范琼跟着第二波甲士登上了城头,这时候女真人几乎已经全部被逐退,城墙上他带来的新锐生力军正在兴奋的高声欢呼。
而先前顶上的守军在苦战之后一个个都顾不得满地血污都瘫倒在城墙上,喘着粗气。
范琼所部站在女墙后对着城下退走的女真人高声叫骂,而从城内涌上来的辅兵甚至是普通的汴京市民则开始趟着血水,搬运尸体救助伤员。
范琼来得晚,没赶上多少厮杀。此时趟在整个城墙的血河之中,感叹之余也是暗自心惊,自付若不是张叔夜这样的宿将坐镇,换做自己怕是未必能抵挡得住。
如今他领着三千余甲士杀来城上,成了压垮这一日女真攻势的最后稻草,官家面前,对夜间那场败仗也算是有了交代。
他手下那些军官士兵与金军厮杀多日,损失甚重,因而怨气颇深。此时正领兵寻着城墙,在女真甲士的尸堆里寻些还有气的杀了泄愤,他对此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装作没看见。同样的事情在城下也有生,那些金人对待宋军伤兵也几乎不留活口,都是一刀剁了了事。
只是行走这修罗场间,这位范巡检忽然看见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物——那个披着禁军甲胄,一袭红衣站在风中的顺德帝姬。
范琼这下愣住了。
他打开朱雀门时原本以为这帝姬只是耍耍性子,来城头敲打一下装神弄鬼的郭京,顺道鼓舞士气、做做样子。却没想到像她这样的女子居然就立在这修罗场中,披坚执锐,和那些武人一起撑到了最后,看她手里提着的那柄长剑也沾了血,不知道这帝姬是不是也亲手杀了人……
犹豫了一下,这粗豪的战将也快步走上前躬身行礼:“末将……见过顺德帝姬!见过张相公……”
赵璎珞自然是见到了他,虽然心底对这个将领再怎么有芥蒂,却还是勉强躬身还礼:“范巡检,何来之迟?”
她这只是一句无心的抱怨感慨,却没想到这一句话吓得那看起来粗豪的范琼当时便直接跪在地上。
这位手提着三千甲士,围城以来也很是出城与金军厮杀过几场的悍将恭谨地出言分辨道:“顺德帝姬恕罪——实在是、实在是金贼四面来攻,这城中指挥混乱……流言漫天。臣受皇命谨守好朱雀门,不敢擅离!但臣听得宣化门危殆,也是及时派人送信通传,得到上命方才敢领军来援!幸得帝姬……帝姬天生贵胄、张相公指挥若定、孙尚书以为后盾,官家威加海内,将士用命,这才抵住这一阵,成今日不世之功!”
他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面面俱到,看起来这汴京官场上混上来的都巡检使,非但能打几分硬仗,官面上的本事更是不小!只是他不知道,为何这帝姬看谁都温和的眼神,落到自己这里就变得凌厉起来,就好像他们是被一种与生俱来的敌意给隔开了。
“不世之功?”赵璎珞缓缓地活动了一下已经冻得有些僵了的手脚,声音不高,可谁都能听得出她那被尽力压住的恨意:“依范巡检的意思,在城下徘徊良久,见城上女真人锐气退了方才上城,只是为了成就张相公的不世之功么?”
张叔夜毕竟年纪大了,刚才一通好杀,完全是凭着胸口血气支持。此时再也撑不住,坐在一处刚刚清理干净的女墙下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见顺德帝姬似乎是在对范琼有意难,倒是硬撑着站起来,躬身行礼,出言为这还算是敢战的同僚分说了几句:“彼时城墙上已经能够抵挡,范巡检想必也是希望以整建制的甲士压上,一鼓作气将女真人逐下城去。因而才在城下整顿,耗费了些时间。可若非如此,络绎来援,只怕会徒增伤亡。”
他既然如此说,赵璎珞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己刀剑功夫还可以,对于兵事却一窍不通,只能淡淡地点点头“哦”了一声。而后她也顾不上回避在场众人,让身后的几名禁军帮她将沉重的甲胄卸下来。她毕竟是一个女子,虽然剑术算得上高,可却没有多少气力,撑到此刻也当真是不容易了。
周老教头手上麻利,自告奋勇地上前,很快就帮她卸了甲,只露出登城之时那一席单薄的红衣。
赵璎珞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又到处飘荡着血腥味的空气,分开众人,方才看到整段城墙的惨烈全貌。整段城墙上的樯橹已经完全碎了,城墙下到处都是燃烧着的金军攻城器械,粗略看了一下,完全损失的云梯鹅车加起来也得有十余具。
这位帝姬往前走了几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仔细分辨一下,是一截流淌出来的肠子,尽头还牵连着些许残余的内脏血肉。见此情形,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伏在女墙边,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
“帝姬……当面金军锐气已锉,今日当不会卷土重来。这战场,实在辱了帝姬的尊贵身份,不若老臣送帝姬下城……”张叔夜眼见得她撑不住,方才站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出言问道。金军潮水般地退了,这位顺德帝姬也不用再戳在这里作一面战旗,纵然作为也许是此时汴京城中最知兵事的文臣,张叔夜多少也开始敬佩这位帝姬的胆略骁勇,可他却万万不敢将她再留在城头。x33yqx?.??m
“好……”这一次,赵璎珞没有拒绝,“张相公血战辛苦,不敢劳动大驾,就让周老教头送我下城吧。”
她说着看了看身后的老人,这老教头虽然年迈气力不济了,可手上刀枪还是凌厉如昨。一场苦战下来半点伤都没受。他原本坐在一旁默默地喝着水。听到这帝姬忽然点到自己,方才忙不迭地起身。
“周老教头?”张叔夜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血战之中他也注意到这个白兵,指挥那一小队禁军进退有度,一杆长枪更是使得无双无对,寻常的金军根本无法凭借勇力近身于他。
“周老教头是原汴京禁军枪棒教头,本已是辞官回乡颐养天年的年纪,却被当今太上下旨教我枪法剑术,因而也算是我的师傅。”赵璎珞见张叔夜面带疑问,跟着低声补了一句。她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句背书,虽说不一定能让老教头升官,可以如今的时局,论功封赏总是少不了的。
张叔夜血战余生,脑子一时没有转过来。倒是一旁的范琼别看长着一副粗鄙武夫的面孔,为人却很是伶俐。他见这位帝姬在众将面前直接点破二人关系,立刻豪爽地凑上来,上前一把握住这老人的手,同时熟络地说:“原来是周桐、周教头,我说怎么忒地厉害!五年前禁军校场上咱们过过招,当时老教头可将我打得好惨!”
“范巡检说笑了……那都是你见我年迈,手下留情了、手下留情了。”周老教头先是一愣,接着也是忙不迭地低头连连拱手。禁军之中这种阿谀奉承的官面话他以前也没少听,就算自己不怎么说,可总是知道这人情世故的。
只不过他这一下,就连赵璎珞都没有想到,眼见这两位在大战间隙互相吹捧着提起当年旧事,显然就算不认识也是多少听说过对方的。周围禁军和张叔夜的勤王兵马此刻围在边上,也多半立着耳朵听个热闹,她也只好苦笑着摇摇头,不好再说什么。
她转向张伯奋,忽然出言问道:“少将军,刚刚烧毁撞车的那两人,你可认得?”
张伯奋原本也听得起劲,被猛地这么一问,愣了一下,赶忙低头行礼,恭谨以对:“末将认得——都头李茂、正卒孙重礼,皆是跟着我们从邓州一路杀来的。不知顺德帝姬可有吩咐?”
“谈不上什么吩咐,论功行赏,身后哀荣,这都是诸位相公操心的事。我只是在想……”她说着顿了一下,看了看面前高大的青年军官,看了看周围一圈血战余生的禁军士卒,又看了看退去的女真大军,轻轻地叹了一声:“——国人皆如此,女真何敢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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