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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努力地接近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实现着那个梦想。他好像丝毫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状况,不懂得自己正处于风烛残年,直到不得不坐上轮椅的时候,还在嫉恨,在争风头,在撒谎。这个人与我的父亲是老熟人了,我们一家找了他三十年,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曾经像盼望上帝一样渴念他的出现,为蒙冤的父亲说上一句话。没有,他像石块入海一样待在他的地方,无声无息。后来,直到很久之后,他突然到那个海滨城市里来了。母亲激动起来,跑到父亲床前——这时他已经不能动了,眼睛都懒得睁一下,只是听了母亲的话才挥了挥手,简单而且坚决地阻止了母亲。他不让她去乞求那个人。
如今我知道必须违背父亲的意愿了。我觉得一个家族的荣誉、必将推卸的屈辱,这一切都应该越某些个体的利益。我遵从的只是一个更崇高的目标。所以我去找了那个人,在他狂妄可厌的、含混的嚷叫声中,在他终日蜷曲的生活所散出的馊气旁,也多少能够忍耐。我只要他吐『露』一句真话,轻轻的一句,就可以抹去我们额头上的污迹。没有,他在落日余晖中闭着眼睛,蜷伏在轮椅上睡了,腮上挂着蛮横和满足的微笑。他的侍者——那个鼻梁尖尖的外甥女走过来,娇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推走了舅父。
我不知自己会坚持多久。我已经相当疲惫了。他的那对包裹在皱纹中的小眼睛当年是怎样感动了父亲,我真好奇。今天这双眼睛是对一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的嫉恨和嘲弄。我不知他对那个比我更年轻的外甥女是怎样一副心情。那个小家伙无忧无愁,举手投足都透着浅薄气,一对小小的『乳』房像木头刻成的一样尖硬。我不喜欢她。很不喜欢。
面对着一个我绝对需要又似乎是绝对无望的老人,愤恨和焦躁谁能体味呢?我的勇气差不多用完了,剩下的一点还要用来对付失恋。我不想求任何人了,也不想恨任何人了,我太累了,我这会儿只想爱了——我相信我们一家人那时的状态也是这样。爱,爱越多的人越好,各种类型的爱,让爱簇拥或用爱去簇拥都行……生活啊,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而我心里明白,在各种类型的爱中,我这时最需要的还是异『性』的爱,并且不需要那么多,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的爱。
从勘察工地上归来后,我第一个就想见到苏圆。可是当我与她在楼道里寒暄之后,背过身那一瞬就明白了,我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多么不切合实际。我回到自己的小宿舍,接上就琢磨怎样搬动更沉重的一块石头,就是到那个不受人尊敬的老家伙那儿再走一趟。我想象着一些细节,比如是否买一点蜜枣带上,或者买几块冰砖。他那个平庸的外甥女不停地吃冰糕之类,老家伙则喜欢甜食。
如果不是第二天下午在打字室里遇上那一幕,我那种徒劳的、折伤自尊的奔波还不知要维持多久呢。我去取一份材料这是朱亚嘱我校对的一部分报告草稿,刚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尖鼻梁姑娘的侧影,她正和打字员讲什么,嘁嘁喳喳。打字员瞥瞥刚进来的人,仍热衷于闲谈。我不得不打断了她们,因为她们在谈“『毛』活儿”的几种新式样之类。尖鼻梁一转身让我吓了一跳她就是老家伙身边那个外甥女……她像不认识我似的,哼了一声,去拎桌上那个又精致又俗气的小皮包。
我有好长时间不知所措。我马上想到了这之后她们会议论我的全部努力,而这之前所有努力全是秘密的……我担心这样一来关于我们家的情况会散布到我工作的这个地方。这正是我所禁忌的。一种奇怪的联结和渗透就在身边,近得不可思议又令人颓丧。今天我真的寸步难移了。我当场决定再也不去找那个老家伙了;也许类似的努力要从头权衡了。
这个夜晚我好好地想了想父亲卧床后的挥手拒绝。当时他的拒绝曾使我感到了一种绝望,并因此恨着他的残忍。只有在这个夜晚,在一场场徒劳的奔忙之后,我才不得不重新去理解自己的父亲,他全部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些细节……我太年轻了,太简单了。
我不明白那个蜷伏在轮椅上的人——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建立了丰功伟绩的人,为什么会在具体的事物上表现出那样的冷酷和无情?真荒谬。这种巨大的矛盾我今生都难以理解。他亲手平息了那么多的残暴,却又不停地制造出新的残暴。他身上已经是功过纠缠、善恶共生。他不勇敢吗?他曾经九死一生,身上疤痕累累;可是他卑小胆怯到不敢面对一个真实……
苏圆似乎对我们的平原之行深感兴趣,只要一谈起来,就问得非常细,还不时地『插』上一声诱人的脆笑。这是处女之声,我以前也听过。那些不洁净不纯粹的女人笑起来有一种成熟的、稍稍经过了掩饰的沙哑。而她呢,是泉水奔流般的爽亮。我试图将话题绕开一点儿,可她又总是绕回来。
“朱副所长对那个地方满意吗?”
我弄不明白她是指对勘察结果、对未来的新工业区选址满意,还是对那个地方的自然风光及其他满意。我理解为后者,就说“他很喜欢那个地方,有时真是被那里的风光『迷』住了。大海边上空气也好,尽管林子不多了,不过总还是比城里绿化得好,那个海边小城既有悠久的历史,又朴实……”
苏圆扭动了一下。她不安时就这样,不过这样一来就更显得吸引人。我实在无法忽视她的美……她显然懂得这一点,而且坦然自若。她像个搞过二百次恋爱的老手一样,一直用含蓄平静的微笑迎着你,永不疲倦。她打断我的话
“朱副所长以前多次在那儿考察过,熟悉情况,要不怎么裴所长会派他去呢。当然,所长更忙,身体又不好。昨天省长找了他两次……”
我想也许是他找了省长两次吧。裴所长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对上汇报上,所里人人都知道他这一手。不过在吐血的朱亚面前,有人竟好意思说另一个人身体不好。一个美丽的女人不该『露』出贱相。“很可惜……”我说。
“什么可惜?”
我摇头“对不起。我在想这次勘察刚搞了一半,朱副所长能不能坚持下来……”
“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就是现在休息了,也有人能顶得上……他这人很倔,在不值得的事儿上也会撞到底……”
苏圆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她的腿真长。这个长腿小坏蛋的话让我烦了。我总是烦得不合时宜,烦在人生的岔道上。又快到春天了,那时浓浓的丁香花的气息会笼罩整个科研办公大楼。丁香花是一种奇怪的花,它是帮助女人击败男人、让其在醺醉中做出一系列错误决定的花。我那么喜爱丁香,可是理智却让我回避它。每个春天浓烈的丁香气味都让我冲动,让我不停地写出一又一歌。“你如果在春天跟我们跑一趟就好了……”我不知怎么代表勘察队出了邀请。我想起了黄湘邀请那个杂烂小报记者的情形。原来男人都差不多。
苏圆真的高兴了。“啊啊,那也得所长同意啊,我一离开,他就……”
她可能说的是“他就找”。我进一步吸引她“那里的春天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要说河和海的颜『色』了,单说满海滩的槐花吧——我敢说你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密的一片,毫不夸张,就是花的海洋。到处都是它的清香味儿,浓浓的,你看了一生都不会忘掉……”
苏圆兴奋得把两臂举起,在头顶绞拧着。她伸展着修长的身子。这要命的身体已经非常完美了,她还不放过一切机会来促进自己。我不知道她将来要对自己怎么办。过分完美的东西肯定也会让人作难的。
朱亚的病仍然没有好转。他是在治病间隙中与我一起整理报告材料的。我想他这一段抓紧治疗,肯定是想在春天重新走出去。由于我们的频繁接触,黄湘有些不高兴。他有一次对我说“你成副领队了。”我的心跳了一下,我不敢让人这样认为。可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黄湘想把气氛缓解一下,笑笑说“老朱这人想来个最后一搏了,等着瞧吧。你还太年轻。”
我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想让平原上那个大开流产,太不自量力了。说句老实话,这样的事情省里的哪一个头头都做不了主,别说朱……”
黄湘哑哑地笑。这种笑是典型的反派人物的一种笑法。我忍不住说了句“那就让科学做主吧。这么大的事儿,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不能由哪个人的好恶、主观意志来决定。”
我这样说时,仍不敢肯定他的“最后一搏”是指阻止这个开项目还是另有他指。这其中的奥妙太多了,我毕竟来这个所不久。一个单位好比一个湖,下面的漩涡太多。
黄湘再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突然问了句“听说你在看陶的书?”
“陶”是指过世的陶明教授。老教授是前任所长,去世已多年,生前生后都在学术界享有盛誉。他的书是某一方面的代表『性』着作之一,我在学校就读,现在不过是在朱亚的辅导下细细研修一下,这有什么?我唔了一声。
“那是老朱手里的一把钝器,用它打人。裴所长头上挨了好几家伙……我们可得躲着你了,小伙子!”
黄湘说话惯于夸张。不过这一回太过分了。他说完就走开了,我差一点追上他。打一仗才解恨。全部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不知该干点什么,定定地站了好久。
好多天我都不能安宁,朱亚觉得反常,就问怎么了。我没说什么。我真怕他知道了生气。来这个所不久我就知道所长与副所长之间有严重的摩擦,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终于弄清楚了一点,无非是老所长去世前后面临着新所长的人选,裴与朱之间有竞争,裴胜朱败,屈就于副手位置等等。不过我与朱亚在一起时,他从未言及,我也绝不会问这一类事情。这是世界上最让人烦腻的东西。我仅仅是从其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当年的朱亚是老所长陶明最得力的助手,着作也多;而裴济只有几本通俗普及『性』读物。但据说他的行政管理能力强,所以也就当了所长。
黄湘与我有了那场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更为注意了一下裴、朱的关系。这使我进一步了解到,在陶教授去世后的长时间里,所长这个位置一直空着。陶教授长期在农场忍受折磨,死得很惨,对于他的死裴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朱亚与自己的导师陶明有父子般的深情,他曾抱着死去的导师哭晕了过去。关于新所长的通俗读物,长时间以来就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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